他的父亲当年最接近被接入宫中承嗣这件大好事,一旦大饼成空,也是最最不能接受的。因此袁崇简基本上就是在父亲和家人的一再叹惋中长大的。
然而叹息并不能改变什么,眼见家中坐吃山空,袁父倒也不是完全没头脑之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开了一家旧书铺子,暂且贴补些家用。
到了袁崇简这里,他生性聪明伶俐,竟是还懂得利用自家的旧书铺子运作起来收买人心,从那些遗老遗少手里收来古董旧书,摆在自家铺子里代卖,也免去那些遗老遗少撇下脸面、街头摆摊、风吹日晒之苦。
一时间,在前朝那些遗老遗少口中,“若是能拖到今时今日,有小公爷为嗣,事态必不可能糟到如此地步”竟然成为了一种大家口耳相传的流行感叹语。
而谢琇现在扮演的这位“谢琼临”,乃是前朝末期、洋学兴起后任命的外交官之女,父亲虽然很受末帝欣赏,但长期携家眷驻留国外,又因为通晓洋人事务,前朝倾覆时人在国外,未受多大影响,头脑灵便、手腕又圆滑,竟然直接转任为新政府的外交官,继续处理洋人事务了。
自然,末帝欣赏、通晓洋学的外交官家的长女,与当时很有可能入继为嗣的小公爷联姻,好像也是十分自然之事。
在原作里,这对副CP作为“小脚与西服”的男女倒转版本,小公爷厌弃洋小姐趾高气扬,洋小姐嫌恶小公爷活在旧时代里不思进取,两人自然格格不入,BE终局。
谢琇:“……”
所以看来看去,叫她来就是为了天天给小公爷找事的是吗。
这个故事本身只是贴着时代背景撒糖的小甜饼,副CP自然就更是不可能有什么深度解读了。
根据谢琇手握的大纲,谢小姐最常做的事就是在京城各处偶遇袁小公爷,然后两人针锋相对一番,各自对对方的好感度再掉十个点;最后终于闹到袁小公爷不顾老父亲死命认定“不行啊谢家在新时代也很吃得开有这么一门姻亲关键时刻或许能保命”的原则,咬牙与谢小姐解除了婚约,OVER。
连两个人解除婚约之后各自的下落与结局都没交代,做副CP果然没人权【。
……难怪要乱起来也是这条副CP线先乱!
谢琇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袭洋装,再抬头一看面前的这间低矮店面门口挂着的招牌:“再春居”。
谢琇:“……”
好名字,你爹起的吧。想要复.辟之心是再明晃晃不过了。这要是放在前朝文字狱兴盛的时候,高低得斩你家十族——哦,斩不了,因为皇帝也包括在你家十族里。
谢琇盘点了一下这个故事里副CP那点少得可怜的故事篇幅,深觉这条故事线要充实起来,很有点难度。
这个故事的原作本身就不是什么大长篇,作者也明说了自己没有野心把故事写成十分复杂的样子,只是因为这个时代背景近来大热,写点嗑糖小甜饼让大家开心开心。
当然,大家不能一直只吃糖,那必定会齁住。但喜欢小甜饼的读者,可能也不喜欢大起大落、针锋相对、尖锐冲突的巨大一盆狗血。所以男女主负责撒糖,副CP——则负责洒狗血。
谢琇:好的,我这就去一盆狗血扣在袁小公爷头上!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结果一进门,她就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这间旧书铺子“再春居”里,居然连一个伙计都没有。
店面不大,堆着满坑满谷的旧书,一线阳光从支起的窗子里映入室内,有灰尘在光中浮荡飞舞。
空气里带着一点旧书的潮润气味,又夹着一丝有些过时的檀香。
谢琇一抬眼,便望见墙角有个香炉,正袅袅散发出一丝烟气来。
而这间铺子里,四顾无人,却有一段靡靡之音,带着一点沙哑且扭曲的调调,从铺子后面传出来。
“花落水流/春去无踪
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
桃花时节/露滴梧桐
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谢琇:“……”
啊,拳头硬了。
这首歌她知道,是民国时期的流行金曲,叫“魂萦旧梦”。
而在店里听“话匣子”——也就是留声机——的人,尤其听的还是眼下的流行歌曲,自然不可能是原来的那位守旧到连新式学堂都不让儿子去读的袁老公爷了。
所以,嫌疑人只留下了一位。
那就是——
袁小公爷,袁崇简。
第566章 【番外2末代皇孙】2
谢琇站在店铺正中, 情知这就是副CP的第一次相遇——谢小姐自海外归国,满心不忿,一心只想着与旧时代留下的包办婚姻抗争,于是不顾父亲还在海外履职未归, 自己一个人找上了袁家开设的旧书铺子, 打算自己解决这件事情。
她的脚步微微一动, 足下踏着的皮鞋后跟就叩在这间铺子的老旧木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谢小姐一身洋装,半长的头发烫成了时髦的罗马卷,甚至如同这个时期的英伦淑女一般,还拄着一柄收束起来的洋伞, 整个人与这间老旧的铺子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但这间老旧的铺子里,也有新玩意儿。
嗒,嗒,嗒, 嗒。
谢小姐的脚步声逐渐延伸向店铺后方,直到绕过柜台, 却突然停步。
因为那张几乎半人高的木柜台之后, 摆着一张摇椅。那张椅子的椅背很低,能令坐在摇椅上面的人几乎半躺下来。
而此刻, 半躺在摇椅上, 跷着二郎腿,只靠落在地上的右脚一下一下摇晃着椅子, 意态悠闲的人,正是谢琇所认识的那个人。
一旁摆放的留声匣子吱吱呀呀地转着, 传出婉约哀怨的歌声。
“青春一去/永不重逢
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燕飞蝶舞/各飞西东
满眼是春色/酥人心胸”
谢琇:“……”
她敢说,袁崇简绝对是早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但他就那么半阖着双眼,坐在摇椅上慢慢摇晃着,甚至连睁开眼来看她一眼都吝惜!
什么四九城纨绔子弟的遗少风格啊!
她心头一把无名火“腾”地就烧了起来,抬起脚就轻轻踢了他的小腿一记。
“喂!”
刚才还轻轻摇晃的摇椅倏然停止了晃动。
半仰在摇椅上的青年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当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之后,他慢慢眯起了双眼,眼中神色莫测,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吊儿郎当的笑容来。
“哟,这是哪家的小姐啊?”他故意问道,“出个门怎么也不带个丫鬟跟着?”
谢琇:“……”
她想了想看过的那点少得可怜的资料,把握了一下人设,语气有一点冲地说道:“我姓谢!”
袁崇简的眼神似乎暗了一下,又很快扬起笑意来。
“哦,原来是谢小姐。”他用一种“我完全不认识你啊”的陌生口吻,带着几分油滑的客套,拿腔拿调地说道。
“鄙姓袁……不知道谢小姐今日来访,可有什么需要?”
谢琇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你姓袁!我就是来找你的!”
袁崇简:“哦?”
他将那一声单音节哼出了一咏三叹、回味无穷的调子,好像直到此时方有了几分兴味,慢慢从摇椅里坐直了身躯,放下左腿,端坐在那里,仰起头来望着她。
“不知袁某……有什么可以为谢小姐做的呢?”
谢琇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要与你退婚!”
袁崇简扬了扬眉毛,脸上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来——谢琇觉得他根本就是一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着她说出这句台词,就要摆出这一副无辜相来!
“退婚?!……哦,原来你是——‘那个’谢小姐。”他慢吞吞地说道。
谢琇:“……”
他虽然说得极为客气,但字里行间里的阴阳怪气都快要实质化了!别以为她听不出来!
袁崇简直勾勾地盯着她,眉目深不见底。
“不意谢小姐竟然在此时归国了……可是,令尊难道没有一同回来吗?”他悠然反问道。
“婚姻,乃是两姓缔结通家之好。倘若打算撕毁盟约,也该由家主出面。”
他的唇角微微一撩,露出一丝类似嗤笑的神情。
“怎么?谢次长知道谢小姐心中的盘算吗?打算什么时候登门商谈此事呢?……哦对了,最近,可不曾听说谢次长要归国述职的消息呢。”
谢琇有点惊讶,脱口而出:“……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他一个在铺子里卖旧书为生的末代皇孙,竟然连新政府里的人事动向都知道?即使他是副CP里的男方,重要程度应该比普通NPC高一些,但是……这神通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吧?!
袁崇简的眸子里仿佛升起了一些什么,但那种情绪迅速地被他垂下的眼帘掩饰住了。
他呵地笑了一声,盯着自己被半旧的长袍袍摆遮掩下的那双坐得笔直的长腿,以及站得离他很近的那袭洋装的裙摆。
那裙摆上缀着西洋花边和蕾丝,仿佛还带着一丝幽幽的香气。那种香气并不属于他熟知的任何一种古式香方的味道,反而是一种有些类似合成的、西洋的花香,让人瞬间产生了一种置身于花园里的错觉。
他的舌头在口中卷起,顶了顶上颚,忍掉了新一波心头涌起的嘲讽。
谢家永远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曾经为老太后拍过照、献上过留声匣子和脚踏车这种洋玩意儿,自然也能在新时代来临的时候混得更加风生水起。毕竟,如今能有几个西洋通呢?那些人夺的是大荣的权,又不是洋人的权;相反地,他们一样要与洋人搞好关系,好从洋人手里拿到货、拿到钱、拿到支持……
然而他们袁家呢?
他们是被滚滚而过的时代洪流无情淹没的一家子,是终将溺毙在旧时代的最后一线夕阳里的可怜虫。昔日鲜衣怒马的皇亲贵胄,如今却不得不匍匐在谢小姐洋装的裙角旁,承受她的看轻与羞辱——
他忽而咧嘴露齿一笑,半转过身去,用手轻轻敲了敲那只留声匣子的边缘。
但那只留声匣子大约是已经有了点年头,保养不善,即使他已经非常谨慎地收着力度了,依然是被他那几下敲击震动,影响得正在播放的乐曲都荒腔走板起来。
正巧播到了口白部分,女歌手拿腔拿调地叹息道:“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啊!我到哪儿去寻找我往日的旧梦?只剩下满腹的心酸,无限的苦痛……”
袁崇简的唇角忽而微微一翘,没有回答谢小姐之前的问题,反而说道:“说起来,这台留声机,还是昔年令尊上贡给老太后的寿礼呢……”
谢琇:……?
宫里出来的古董?
这种非常具体的小细节,原作里是没有的。因此她听了袁崇简的话,便也将目光投向那台吱吱呀呀转着的留声机,果然发现它外边的木箱子有的边角已经被磨坏了,掉了漆,露出其下木头的本色来。
袁崇简似乎也注意到她看向那台留声机的视线,笑了笑说:“你知道吗,这台留声机外头的壳子,原是景泰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