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琇:“……咦?”
站在她的角度,刚好只能看到那淡色的唇间因为开合,雪白的牙齿半露了一点,又很快消逝在那闭合的唇后。
她不由得又往前俯低了一点身子,捕捉到了他轻似无声的最后半句话。
“……是不对劲——”
谢琇:“?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她本以为这是个很普通的问题,但都瑾闻言,长睫却忽而颤了颤,蓦地垂了下去。
谢琇差一点儿重新把手探进衣袖里去摸祛病符。
但就在她思考着祛病符今天是摆在第几张的时候,都瑾忽而又说话了。
“……我不对劲。”
谢琇:“……什么?”
都瑾垂下视线,脸也随之低了下去,脸上的神色因而变得有点模糊不清。
“……许是被突然出现的恶鬼吓到了吧。”他低声说道,“我……我有点心悸。你……你等一等。”
谢琇一看,他的确是不知何时用左手捂住了心口的位置,脸色也忽青忽白,看着确实不太对劲。
谢琇:“……唉。”
她索性从旁快步绕过那丛花树的残骸,来到都大少爷的身侧。
那架古琴还落在花树下的地上,虽然一端沾了些泥土,但有花瓣落在琴弦上,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奇异的美感。
今天的都大少爷在素服之外,居然穿的是颜色极浅的青袍。他的一头长发用一根造型简单的玉簪挽起,因为刚刚的一番扰攘,有几缕碎发脱出了发髻,飘拂在他的颊侧。
谢琇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擎出一枚祛病符。
……去一去祟气也好,都大少爷现在看起来有点神思不属,真可怜。
她这么想着,刚想把那枚祛病符熟门熟路地往都大少爷后背上一拍,就发现都大少爷微微侧了侧身子,躲开了她的动作。
“不……不用了。”他的声音好像清晰了一点儿。
“我现在好多了,多谢你又救我一次。”
谢琇当然没有强行给别人身上拍符的习惯,闻言也就顺势收起那枚祛病符,笑道:“何必客气?这是我的分内事。”
一句客套话,却让都瑾沉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
谢琇:……?
第60章 【第二个世界残夜】18
但是都瑾并没有对这个摇头做出什么解释, 而是低声说道:“……刚刚,我正打算在此处弹琴自娱,就——”
谢琇闻言,四下打量了一下, 才发现都瑾的确是很有闲情逸致。
这丛花树附近, 就是一座小小的凉亭。这丛花树实际上就是凉亭外的装饰之一。亭中已经摆上了一个小小的香炉, 但炉中还未焚香。
想必是都瑾怀抱着自己的古琴,经过此处,刚刚要进入亭中抚琴的时候,就猝然被恶鬼袭击了吧。
说起来,这座园子虽小, 但移步换景却做得极妙。谢琇虽然刚刚也注意到了这座小亭子,但完全没有想到隔着一丛花树,意境是这么不同。
站在她刚刚的那条小径上,这座小亭子完全就是掩映在园中的花木之间, 景致虽美,但却像个纯粹的装饰物, 完全没有吸引她走过去一窥究竟的冲动。
可现在加上了这些花树的装饰, 亭中还有琴桌与香炉……就乍然显得雅致非常起来。
……不,说不定是因为亭前阶下, 还站着一位风仪极秀、怀抱瑶琴的世家公子, 这才为这座亭子的景致加上了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分数吧。
谢琇有意引开都瑾的心思,于是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哦?不知道你打算奏些什么曲子?”
都瑾惊讶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谢琇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问题的答案对她而言有点超纲, 讪讪一笑。
“算了……你不必告诉我。”她坦承道,“即使你说了曲名, 我大概也是不知道曲调的……我从前只学过除魔之术,至于琴棋书画, 却是一窍不通的。”
她的坦率,似乎反而狠狠地噎了都大少爷一下。
都瑾默了片刻,轻轻一笑。
他原本就按在琴上的那只右手微微一动,勾起数根琴弦,发出一连串流畅而简短的旋律。
谢琇:?
都瑾道:“那你都听过些什么曲子?”
谢琇为难地想了一想。
虞州谢氏平时也很少有人弹琴自娱……大家都是画符自娱的。
自然,逢有酒宴,自是有琴师在一旁弹些曲子。可是“谢琇”听就听了,却是没一点想要知道曲名的冲动。
谢琇只好艰难地翻找自己的记忆,然后好歹找出了一首稍微贴合些时代背景色彩的曲子来。
“呃……啊,对了,有一回家中设酒宴,宴席上以曲佐词,唱‘浣溪沙’一曲,倒是非常……呃,令人印象深刻。”她说。
都瑾看起来有点惊讶。
“‘浣溪沙’?”他念着这个词牌名,半晌仿佛突然记起什么,忽而展眉一笑。
“我知道了。”
谢琇:……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
她满头雾水,却也没忘了再度向他伸出手去——这一次,他没有抗拒她的挽扶,借着她的力度,很快地站直了。尔后,他一边弯身下去捡起那架古琴,一边头也不回地曼声吟诵道: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谢琇:……!!!
这不是……不是他们初次见面时,她为了想搭一搭谢玹那条故事线的便车,而给自己设计的尬人台词吗!!
他居然藏在那里都听到了!难怪他当时没忍住会笑!而且,他居然一直记到现在!!!
她没忍住,咬牙切齿地说道:“都怀玉——!”
“嗯?什么?”他的语声里犹带一抹笑意的余波,有些费力地拾起那架古琴,掸了掸土抱在怀中,这才转过身来,满面无辜地望着她。
他一回过头来,就看到她因为生气而涨红了的脸颊。
很奇怪,他竟然认为那种表情和神色都无比鲜活生动,令人羡慕到近乎嫉妒。
含着那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他左臂用力揽住那架古琴,腾出右手来,在琴弦上洒然一拂。
一连串叮叮咚咚的琴音流泻出来。
《浣溪沙》是小调,整阙词也不过就是六句,并不难弹奏。
他现在倒是有了一点弹完全曲,看一看她那张脸上还能有什么更加生动的反应的兴趣。
这种微妙的、小小的恶作剧一样的意图,仿佛就替他扳回一城,让他刚刚在她面前笨拙的表现都可以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似的。
谢琇:“……”
病弱公子在她面前露出一丝笑意。那笑意纯澈明朗,使得他那张终年苍白的脸上都显出几分光彩来。
她这才恍然发觉,假如脸上没有那层因为体弱而带上的雪色的话,都瑾的五官原本应当是称得上秾丽的。
想必他在健康的时候——在京城里被称为“风仪极秀”的怀玉公子的时候,气色红润,风度翩翩,卓尔不凡,唇色如丹……那种外形,应当是会一瞥间夺去心神,令人见之心喜的吧。
他的双唇并不像是大多数男主角形容词中必备的那种“薄唇”,相反地还有些厚度,即使现在因为她的注视而微微抿了起来,那唇线还是略显丰盈。
在她不自觉的目注之下,他似乎有些不自在了起来,抿着唇,皎白的牙齿还轻轻咬住了下唇。但她注视得久了一些,他好像也绷不住自己假装没注意到她那两道灼灼视线的模样,齿关一松,双唇微启,嘴唇上甚至带了几分红润之色,下唇上还带着一点点水泽,显得比方才要生动鲜活得多了。
谢琇:……!
这不是她想好的反杀之招,真的。
……但用视线就把对方刚才的戏谑之意反杀了回去,好像也不错。
她慢慢地弯起眉眼。
现在,窘迫的人,重新变成了都大少爷。
这可真是……太妙了。
谢琇仿佛就突然不知道“见好就收”这几个字是怎么写了一样,含笑说道:“啊,原来那天我在山中念诗,你都听到了啊。”
都瑾:“……”
他卡了一下,好像没能想出更能反击她的话来,于是垂下视线,右手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琴弦。
“我本想装作没有听到的……但不意十二娘竟然有此雅兴,真是令人惊讶……”
过了片刻,在那一阵一阵的拨弦声里,他才轻声这样说道。
谢琇:“……”
啊,又开始用“十二娘”这种虽然有点亲近、却又莫名带着一股客套感的称呼来叫她了。可见她刚刚是真的一招反制了他吧?
她拿捏了一下情绪,压着一点声音说道:“……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都瑾大约没料到她的回答竟然是这样,略带一丝惊讶地抬起眼来望着她。
片刻之后,他忽而转过身去,往小亭的方向走去,举步迈上台阶。
谢琇:……?
都瑾拾级而上,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又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今天略有些风,清风吹过亭榭,吹得他青袍的下摆微微飘动。
他单手环抱着那架古琴,右手只是虚虚搭在琴身上,当风而立,衣袂飘飘。
谢琇:“……”
啊,又来了。
她那点文学造诣又在蠢蠢欲动。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忽然涌上了两句别样的诗。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可是,这两句诗的意思,可不怎么太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