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简紧闭着双眼,脊背僵直,像一尊泥塑木雕那般, 任她在自己脸上如同描画一般涂涂抹抹,简直以为谢大小姐临时要在这个房间里开画坊。
她的动作飞快又熟练,涂抹完之后,还会毫不避讳地用指腹和掌心将之推开, 然后还将什么冰冷的东西贴到他脸上来……不知道她在他脸上涂画了多久,最后, 她将什么冰冷的金属框框架到了他的鼻子上, 啪地一拍手。
“好了,现在睁眼。”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满意。
袁崇简依言睁眼, 一眼望向梳妆镜里, 差点没惊异得当场站起身来!
镜中的青年颧骨很高,面颊削瘦, 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脸色有点苍白, 抿着唇看过来时,唇角旁竟然还有若隐若现的法令纹, 几乎有种刻薄的神色。
……看上去与他自己的本来容貌,已经只有几分相似了。
袁小公爷差一点睁圆了双眼。
这是什么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谢大小姐带着一丝得意似的望着他,笑意盈盈地问道:“还满意你的这张新脸吗?”
其实这张新脸,连袁小公爷本来容貌的一半美貌都没有,看上去更像是个读书成绩也不甚出色、毕业后只能在平庸的学校里谋了个平庸教职,但又有些自命不凡的青年。
然而袁小公爷依然答道:“满意。”
谢大小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骗人!怎么可能满意呢?我故意把你化得这么丑!”她说。
袁小公爷:“……我是真的觉得还不错。”
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逃命途中,要那么好看做什么?你选择的这样正好。”
谢大小姐白了他一眼。
“我偏要光鲜亮丽地逃!”她故意说道,“最好是打大家眼皮子底下过去,谁都认不出我们,那样才带劲!”
袁小公爷:“……”
行叭,她高兴就好。
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思考下一步的计划。
反正她看起来是有完备计划的。那么他只要听从她的就好了。
她给他的,不管是怎样的道路,他都愿意踏上去。
谢大小姐没有再征求他的意见,吩咐了他一句“在这里等我”,便拿着一些瓶瓶罐罐进了浴室。
她这一回动作足够快,而且她在自己的脸上更加敢于动手。
当她从浴室里迈出来的时候,若不是身上的睡衣还是先前那套,袁小公爷几乎要震惊得直接倒退几步了。
因为她的一张脸,几乎和原来的脸已经看不出多少相像之处了。
这张脸相貌不能说是美人,但也有几分秀丽之处,唯有两颊上的一些小雀斑,以及不知如何操作而变成了一头大卷的头发,破坏了那种娟秀之感,给她增添了几分胸无城府的浅薄意味。
谢大小姐觉察到袁小公爷的视线落在她夸张的发型上,便晃了晃自己的头。
那些从头顶垂挂下来的一个一个长卷,也随之晃了晃。
袁小公爷心想,真像是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一串串电灯胆啊。
谢大小姐站在那里瞧着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忽而笑了,侧过头摊开手,用指腹碰了碰那些电灯胆一般的大卷儿,说道:“罗马卷。”
袁小公爷有丝意外。
他其实知道这种卷发叫什么,他只是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们两人能像现在这样,坐在同一个房间里,用最平淡也最理所当然的态度,话着家常。
因此,他舍不得回答“我早就知道了”来败她的兴。
“这种头发……叫‘罗马卷’?”他露出一点惊奇的神色,就活像是个真正对时下的潮流没有任何认识的呆头鹅似的。
谢大小姐:“嗯哼。”
她走到一旁,拉出一只半旧的皮箱,又拎出一只略小些的黑色贝壳形行李包来,直接直起身来,用脚轻轻踢了踢那只皮箱,对袁小公爷说道:“等一下你来拎这两个。”
袁崇简颔首。谢大小姐便又在柜子里翻翻找找,不知道拿了什么,走回浴室里,几分钟后出来,已经换了一身阴丹士林的旗袍,外头搭着一件朴素的黑白细格大衣。
“走吧。”她说,伸手指了指那个门还开着的柜子。
袁崇简走过来,往那个柜子里张望了一眼,看见柜子里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半新的男士大衣,另一个挂钩上则挂着一顶帽子。
都是非常普通的、半新半旧的质感,甚至让人觉得是从估衣铺里买回来的。
这应该也是化装的一种。袁崇简已经很能适应了,他顺从地把大衣和帽子都拿出来,套上大衣,将帽檐往下压了压。
谢大小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女式提包。那提包虽然是西洋的款式,但看起来一点都不时新,皮子上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唯有黄铜扣被擦得亮晶晶的。
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化身成为了一对生活不甚如意、可也没多少特别可挑剔之处的,平庸的年轻夫妻。
……对,夫妻。
当谢大小姐从提包里掏出一份假.证.件递给袁小公爷的时候,他的眼珠子刚一碰到上面的文字,几乎立刻就瞪得滚圆。
那张户籍上填着“赵如漾”这个名字,年龄填着“二十五岁”,职业则是“教师”,住址是个陌生的地点。
袁小公爷用手指捏着那张假.证.件的边边,将其翻转过来。发现背面有一排表格,“教育程度”上写着一所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学校,下方的一组表格则将两只手的五指都列了出来,上方的通栏里写着“指纹符号”。
他的聪明劲儿飞快地回笼了,拿眼睛四下一扫,找到了水笔,走过去蘸了墨水,还没有提问,就听见谢大小姐说道:“箕为三角,斗为圆形。”
袁小公爷依言在上面按照自己指纹的箕斗,分别画下了三角形和圆形的符号。
写完之后,他再往右侧看去,结果看到了“家属”一栏,而且上面并不是空空如也!
袁崇简:!?
呈现在他面前的“家属”栏,上下分成“称谓”和“姓名”两个竖栏,左起第一栏就写着“妻”,下方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谢琇”。
袁崇简:!!!
他还记得她告诉过他的,她儿时父母对她的爱称。
他稍早前还这样唤过她的。
琇琇。
……现在,在这张假造的证件上,她是真正的琇琇了。
也是真正的——他的“妻子”。
袁崇简的心头忽然滚过一阵类似于激动和柔软的情绪。
那两种情绪混合起来,弄得他的心脏一时间酸软非常。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可是他的一生之中,仿佛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时刻。
他就突然呆站在写字台前一动不动了,谢琇感到有丝疑惑,走过去一看,不由得扑哧一笑。
“怎么了?我可是要与你退婚的,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手中那张轻飘飘的假.身.份.证,故意说了一句煞风景的话。
袁崇简:……!
他恍若被雷劈了一般,陡然从那层迷雾之中清醒了过来,脸颊上一阵火烫。
……对啊,他怎么忘记了,他不是“赵如漾”,而是袁崇简。
他的神色黯然,但依然轻轻颔首,目色真诚地凝视着她,说道:“琇琇高义,搭救袁某于水火之中,在下感戴于心。”
谢琇:“……感谢的话可以等改天再说。走吧,赶快一点,我们要去赶火车。在那之前,把我给你安排好的假身份给我记熟了!”
……
他们两人大摇大摆地在晨光熹微之时,出了“九陆大饭店”的大门,叫了一辆车,就往火车站赶去。
由于谢琇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奇技,他们两人到了车站,买了南下的车票,至入夜时,已经到了津港。
一路无人拦阻,顺利得出乎意料。
谢琇选了一家符合他们两人这种“有些钱,但不多”人设的旅馆入住,碍于两人的假身份乃是一对夫妻,也只能开一个房间。
和京城中最时新又奢华的九陆大饭店不同,这家旅馆虽然也不算简陋,但房间里也只有简单的陈设,一张对两个人来说并不算大的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靠墙的衣柜打开还带着一点轻微的霉味。
津港靠海,水汽颇重,这简直是无法避免的。
到了晚上要睡觉的时刻,袁小公爷主动要去睡地板。然而谢琇简单观察了一下,就得出一个结论——地板根本没法睡。
不说那层木质地板一块块拼合起来的木片边缘有多少磨损和起毛边的地方,就说木片缝隙间那些经年不曾好好清理过的尘灰和污渍,也让谢琇皱起了眉头。
“……一起睡床吧。”她果断得出了结论。
袁崇简:!?
他正抱着一床被子,在思考如何往地上铺才能以一为二,兼顾被子和垫褥的双重作用,冷不防听见她来了这么一句,登时愣住了。
第591章 【番外2末代皇孙】27
“这……不……我……那个……这个, 妥当吗?”他结巴了数次,涨红着脸,总算挤出完整的一个问句。
谢琇已经打开了那只皮箱,从里头找出了他们两人的整套睡衣, 闻言回过头来, 奇怪地望着他。
“事急从权……而且, 你会因为睡一张床这种事情,就做孟浪无礼之事吗?”
袁崇简:!
“自然不——”他急着辩解。
但她已经哈哈大笑起来,满脸都是“又吓倒了他一次”的得意情绪。
“好啦,”她已经拿起自己的那一套睡衣,往浴室走去, 路途中经过抱着一床被子呆站在床边、头脑陷入混乱的袁小公爷时,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拍了拍他的肩。
“而且我不说、你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她眨了眨眼睛,得意地笑着走开了。
袁崇简:“……”
及到谢琇洗漱完毕、又换好了睡衣走出来的时候, 发现袁小公爷已经十分贤惠地铺好了床,两床被子叠成长条形, 一端折起来, 另一端掀起一个角搭在被子上,规规整整得堪比现代世界五星级酒店的夜间铺床服务。
而袁小公爷本人, 则已经换好了那套睡衣, 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皮箱和贝壳行李包整齐地靠墙摆放着,谢琇拎着的那只女式手提包则规规矩矩地摆在木桌上。
谢琇:“……噗。”
他不说, 这还有谁知道他是末代皇孙啊?怕不是会觉得他是英伦管家学校的卓越毕业生吧?
谢琇忍着笑,指了指浴室, 说道:“我洗好了。里面没有牙刷,但我把替你带的那一套都放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