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凛:“……”
那些弟子一个个都放下心来似的,欢喜道:“如此再好不过!我等这就去报知门主!”
谢九嗯了一声,指挥他们道:“捆仙索就不必了。你们也看了我的神通,若他想跑,我有‘悬丝之术’,可转瞬之间就将他控制住。今日演示已毕,你们可先行退下,我便将此人押走看管了。”
姬无凛:“……”
等等。她的意思是……要把他带回自己的住处……亲自看管?!
他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谢九的意思,不由得脸上轰然一下发起烧来。
幸好此时高台四周燃起火把,橙黄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又兼夜色深浓,大约旁人也看不清楚他脸上泛起的不正常晕红。
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点灌注于双臂上的力量,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刚刚试图去抓住他手臂、好把他五花大绑的那几个弟子悄悄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不过……此人桀骜不驯,甚是难缠,若不把他绑了,只恐回去的这一路上还要多生事端……”他们陪着笑,讨好似的向“天女大人”解释道。
谢九高贵冷艳地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穷剑君,然后在包围住他们的教众们面前,假意做了个手势。
在火光的映照下,一道淡得近乎透明的灵力束钻入姬无凛的身躯。
谢九道:“瞧,这不就可以了?”
教众们立刻热烈捧场,称赞“天女大人”的悬丝之术出神入化,实乃神技,云云。
姬无凛:“……”
他默然地跟着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头的谢九,一道飞身跃下高台。
虽然他的修为被压制至只有筑基后期,但从数丈的高度跃下,还是不费什么气力的。
一路上,好像有无数人涌上来奉承谢九,讨好谢九,称赞她的绝妙术法,表达着他们对“天女大人”的崇敬之意。
谢九应对如流,倒是让走在她身后的姬无凛看着有一些好笑。
好像从很久以前的相遇开始,她一直都是这种能够很快做出反应和变通、无论在何种境地都能努力寻出一条路可走的人。
不像他有些死脑筋,只懂得一式剑招练习上千次,只懂得认定了一件事、一个原则就不再回头,不够灵活,也不知变通,更不懂得该如何表现得讨人欢喜——就像三师兄对他耳提面命的那样。
三师兄一直以自己卓越的择偶结果为荣,甚至对着他这位宗门中最有前途、也是最贫困的师弟谆谆教诲,告诉他如何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女修,如何追求对方,如何讨对方的喜欢……
“师弟啊!师兄也知道你是有骨气之人,师父曾说过,即使没有天生剑骨,你也是天生的剑修,因为你的性格和气场都是如此……但是,骨气也不能当饭吃啊。骨气也不能变成灵石,所以做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懂得讨喜,懂得变通……”三师兄语重心长。
他那时其实是有一点嫌弃三师兄啰唆,又碍于师兄弟的情面不好直言,便闷头擦剑,试图把那柄破破烂烂的“至曙”至少擦得光亮一点。
三师兄倒是个天生的自来熟,不惧他的冷淡和缄默,继续道:“情爱之事,亦不可轻视……”
他那时很不能理解。
“但师父说过,溺于情爱,便生迷障,不利大道……”
“嗨,”三师兄挥挥手,靠近他压低声音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师父修的是无情道,情形跟我们又不一样,如何能够类比?”
姬无凛不解。
“但师父说……作为剑修,若能兼修无情道,于剑一道只有更纯粹的追求,定能事半功倍……”
三师兄五官都要皱到一起去了。
“师父出身修道世家,怎知我们这种修一代的痛苦?!”
姬无凛:“何为……‘修一代’?”
三师兄:“就是祖宗八代没有一个人修仙问道,到了我们这里才是第一代入门修行的!”
姬无凛:“哦……但是——”
三师兄道:“我以前年轻不懂事,听了师父那一套,差点就错过你三嫂!幸好我有着卓越的直觉,感觉自己不能真的一辈子板正下去,到了心上人面前,总得放下身段,曲意奉承,温言软语,这才教你三嫂陷落在我的柔情攻势之下!”
姬无凛:“……”
他总觉得三师兄话中之意十分一言难尽,也不太好评价是对是错,只能闷着头,往他磨损得起了毛的剑鞘上缠裹麻布。
“曲意奉承……柔情攻势……那不……都是合欢宗擅长之事吗……”顶着三师兄的炯炯目光,他也不好完全不回应,只得嘟嘟哝哝道。
“此言差矣!我说,寒容啊,你这是还没开窍……等你开了窍,自然懂得此间妙处啊嘿嘿嘿……”三师兄凑过来跟他勾肩搭背,还发出嘿嘿嘿的古怪笑声。
姬无凛木着脸,一晃肩头,把三师兄的手晃掉了。
三师兄左看右看,从怀中拿出一个储物袋,撑开袋口,从里面摸出一把灵石来。
“你看,师兄我如今的零花钱都如此富裕了!”他兴高采烈地与小师弟分享自己的喜悦。
“真是柔情一念起,霎那天地宽啊……”
姬无凛:“师兄,所以你说了半天,就只是为了让我也找个金主姑娘吗。”
三师兄一拍大腿。
“怎么能这么说呢!”他啪啪地拍着姬无凛的后背,“师弟才貌双全,何苦要行那无情之道,忍受窘困日子呢?师父上千年了也没个道侣,那是因为他没这个运道……但我观师弟俊朗正气,于剑一道颇有天分,又是大宗门的杰出弟子,无论哪个方面,都是小女修们会喜欢的对象!……”
姬无凛收回思绪。
其实,三师兄说得并不差。
这些年来,随着灵璧宗的“无凛剑君”之名慢慢传扬出去,的确是也有一些女修向他或向宗门示好,流露出一些想要与他结为道侣的意思。
但是他只觉得难以应对、不堪其扰。
因此,不知从何时起,江湖上便流传着关于他的一些奇怪的传说。
传说灵璧宗的剑君姬无凛,天生剑骨,无心情爱,迄今为止,也只和一位姑娘——或是女修——同床共枕过。但自那之后,他便由剑道一途兼修了无情道,不但拒绝一切风月之事,甚至连看那些妙龄女修的眼神,也是如看红颜枯骨。
姬无凛:“……”
第604章 【番外3无情剑君】7
他的确是因为不堪纠缠而索性放言自己打算兼修无情道, 借以吓退那些只听了“无凛剑君”大名,就想靠过来达成什么目的之人;但他实际上并没有去修什么无情道,也不知道为何流言最后会传成这样。
不过,这种传言的确也帮助他得了很多清静。他也就没有再去澄清过什么。
反正他心中只有剑!情不情的不重要, 只会拖慢他拔剑的速度!
……但是, 当他陷在这一处所谓的隐世门派中后, 他却深深地体会到了——何为命运的恶意。
虽然他如今已是突破至化神期用时最短的修士,人人都看好他在未来的某一天破界飞升;但是当他回想起这些年来的时光,却赫然发现并不比当初在东洲的琢玉城,城主夫人所制造出来的那处幻境当中历险,要更快乐些。
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刚刚结丹的穷剑修, 本命剑破破烂烂的,剑鞘也马上就要散架,被迫受了一个姑娘的哄骗式雇佣,还不得不在幻境之中假扮她的夫君……
最终却只收了她两千五百灵石, 真是亏大了。
……可是,从那以后, 他再也没有找到像她一样大方又可靠的金主姑娘。
并不是没有小女修挥金如土, 也并不是真的完全没有小女修向他示好。修士们归根结底,绝大多数都是努力上进的慕强派, 对于像他这种没有辜负天分、努力修炼的剑修, 还是很有好感的。即使不是为了灵璧宗的名望,也有人仰慕于他。
然而, 姬无凛只觉得尴尬、僵硬、不适应、无言以对。
他的脑子里,一般来说只有两件事:“练剑”和“修剑”。
当他有个雇主的时候, 就多了一个“赚钱”——
哦不,确切地说, 是多了一个“得听金主姑娘的”。
可是现在,谢九已经不是他的金主姑娘了啊。
……为什么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听她的?跟着她一路温顺地就这么走回了她的住处?他莫不是真的被她的悬丝之术再一次控制了吧?
虽然有着这样的困惑,姬无凛还是乖乖跟随谢九回到了她所住的小院中。
进门时,他感受到了一阵灵力的波动。
是她在小院四周设下了灵障,阻止其他人擅自进入。
他还多亏了她的带领,才能进来。否则以他现在筑基后期的修为,简直等于半个废人,一定会被灵障挡在外面。
姬无凛心酸地想,为什么每一次遇到她的时候,他总是这么狼狈又可怜。
好像不管他变得多强大,到了她的面前,他总是弱小,贫穷,又无措。
……可是在他一生之中,他其实从未真正弱小、贫穷又无措过。
在他尚未踏入修行一道时,他在凡间虽然生于乡野,但家中条件并不算差,还能给他请个武师傅来学艺——他也正是从那位吴师傅身上,学到了“松风剑法”。
他因为身负天生剑骨,年幼时就显露出不俗的天资,学武——尤其是习剑——进展简直是一日千里。他年龄虽幼,但并不算弱。
而且,或许是性格使然,他一直都很沉稳,小的时候也不爱哭,遇到了事情只是睁大了眼睛默默观察,然后默默思考,并不会吓坏,也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他到了金主姑娘面前,一下子要假装夫妻,一下子要同床共枕,手足无措的感觉简直成了日常,想要拒绝吧,本命剑又马上就要散架……赚点灵石真的殊为不易!
现在,他还受到她悬丝之术的操控,乖乖跟着她的身后走回了这座小院,瓜田李下的也没有任何避讳,她还扬声说道:“不好意思,正屋被我占了,东西厢房你自己去看看,选一间喜欢的吧~”
话尾那种得意的小波浪线又冒了出来,他也不知道她在愉快些什么。
可是,跟在她身后,他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这种情景,甚至是这种说话的方式……都是久违了,令他有一些怀念。
“好。”他低声应道,左右看了看,随意选了一间。
他发现自己忽然又能自由行动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收回了悬丝之术,还是……她其实一开始就没有用那个什么“悬丝之术”来控制他,只是做戏给那些教众看的而已。
他咳嗽了一声,在快要迈入正屋的她身后,又提醒了一句:“呃……明天见?”
谢九刚要抬脚迈过门槛,听到了他的声音,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月色之下,他看到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熟悉的笑容。
是谢九会露出的那种灿烂的笑。
“好呀。”她说,“明天见,姬寒容。”
只有她才会连名带姓地这么称呼他,好像一点也不客气,但他……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称呼,从她口中说出来。
他甚至在心中试着比较了一下,发现她还真的只有在称呼他的时候,才会把姓氏和表字连在一起。
她称呼佛子玄舒时,不是带着点似有若无的讥讽之意,直接说“佛子”,就是直接喊他“玄舒”的法号。
姬无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些细节的,然而……谢九好像从未用带着温柔的、缠绵的语气,唤过佛子玄舒。
世人皆仰慕的佛子,在她眼中,却仿佛避之唯恐不及。
她唤“四师姐”,唤“四姐夫”,唤“大师姐”……
但唤他的时候,却大喇喇地,用带笑的声音,或是温柔的声音,喊他“姬寒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