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想必这就是当初谢家的家主谢敖从那本古籍上撕去的部分吧。也是他教给谢玹的,让谢玹在合适的时机将“使役符”绘在“谢琇”的身上,让她这宝贵的“善果一族”的后裔,此后永远为他所用吧。
而心头血?……呵,“谢琇”从小在都家主支的大宅长大,谢家家主有的是时间和机会骗取她的心头血,偷偷存起来以备今日。
谢琇忽而感到了一阵荒谬可笑。
原来,在虞州谢氏的眼里,亲情不可靠,婚约不可靠,爱情不可靠……甚至连名分,谢家也不觉得可靠。
唯一可靠的,只有这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符咒。
这道“使役符”。
只有绘在了她的身上,符咒之力深入她的骨血,让她一生也无法反抗,只能乖乖驯服,乖乖顺从……这样才可以让他们完全放心。
人心之可怕,人心之无常,可见一斑。
……还好,虞州谢氏,还有一个人是好的。
是不屑于使用那些鬼蜮手段,坚持直道而取、光明磊落的。
是清白正直的,是凛然无畏的,是承接着世间所有光芒,并会一直扶持着那道光芒永远不灭的。
谢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将之呼出。
进入肺部的不仅仅是氧气,还带着一丝略微清苦的味道。
那是谢玹身上的气味。
谢琇一直想知道他所用的熏香叫什么,似乎和她所熟悉的那些著名香方一点也不一样,闻起来倒像是现世里的橙花,有种清新提神之感,细嗅之后却又微带一丝极不明显的涩意,很好地中和了那种甜美的果香,多添了几分清冷孤绝之意。
“……唤作‘孤霭入云’。”她听见谢玹说道。
她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她不由得重复了一遍:“‘孤霭入云’……”
啊,很对。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她所想到的,是崔女士有一次曾经随口向她提起的诗句。
“君若无定云,妾若不动山”。
而谢扶光与他的琇琇,哪一个是云,哪一个又是山呢。
她不应该再追问了。也不适宜再问下去。
这两句诗之后还有两句,也令她印象深刻。
“……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她喃喃说道。
谢玹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决定。
谢琇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脸来,微微抬起头,直视着他。
然而她几乎是立刻就震诧了。因为她看到他的面色发白,双唇微启,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那双红瞳之中的眸色,亦是忽明忽暗。
她几乎立刻就被他露出的那样的表情感染得难过起来,艰涩地开口,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能喊了他一句:“哥哥……扶光——”
这一声称呼仿佛像是猛然击溃了他的某种防线,谢玹绷紧下颌,蓦地一收手,就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的右手也随之环绕过来,横过她的后背,紧紧地箍住她。
“琇琇……”他的声音震颤。
“我……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但是……你能不能……能不能……”
谢琇被迫紧紧贴靠在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脏乱七八糟跳得杂乱无章,忍不住眼眶也微微湿润了一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不能,扶光。”她狠下心来说道。
“我的这种体质,一旦传扬出去,便永无宁日……我不能让你把宝贵的时间和能力,都消耗在对付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身上,时刻警醒,防备偷袭,再无轻松之日,心力全被耗空……”
“而且……我现在有了这道符咒的加持,终身都要跟祸神长宵绑在一起,我不可能带着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跟你一道上路,四处去斩妖除魔吧?”
谢玹的身躯一震,他没有说话。
谢琇也没指望他现在说些什么,继续静静地说道:
“他曾经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妖鬼,被神族骗往神界之后,虽然被封了一个头衔,但也是‘三恶神’之一的‘祸神’——假如能指望他今后都乖乖地为你的除魔大道效力,那便是异想天开了……”
“我只能尽我所能约束着他不去给你捣乱,也不再在这世间多生事端……但你我都知道,无论再给他加上多少约束与符咒,他也不可能变成我们的同路人……”
她停顿了一下,把手覆盖在谢玹温热的心口上,恳切地说道:
“我可以约束着他,看守着他,尽我所能去牵制他……而你呢,你还有这一整个世间的正义需要你去维护……”
“哥哥……扶光。”她又这么使用了双重称呼,唤了他一声。
谢玹沉默片刻,终究沙哑地应了她一声。
“……嗯?”
谢琇无声地弯了弯眼眉,淡淡笑了。
“假若这世间能够变得更好……那一定是因为有你在维护它。”
“因此,这世间,就交托给你了——可以吗,哥哥?”
她最后选择了只用“哥哥”这一个称呼来呼唤他。
他也明白,这就代表着,他的琇琇往后退了一步,又将退回到那个“乖巧伶俐又深明大义的小妹妹”的身份中去了。
终此一生,只能如此。
也只会如此。
他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想使那一阵阵的心悸平静下来。可是心脏仿佛有它自己的意志,沉重地跳动着,每一下搏动都仿若一场苦刑,牵扯起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痛。
他还停留在她后背上的那只右手五指紧握成拳,愈来愈用力,几乎要将依然握在掌心里的那只小小的香包捏碎。
他忽然记起,琇琇小时候总是喜欢毫无章法、也压根不去看那些香方子的配料,就敢自己胡乱往香包里塞花瓣和香草,最后总是制出味道呛鼻、一闻就呛得让人不由得打喷嚏的香包,佩戴在身上根本不合适,最后只好统统都拿去熏虫子。
他茫然地想着,他刚刚走到这里是要做些什么?
……啊,对。他原本只是想来看一看,经过了那么多年,她制作香包的手艺有没有长足进步的。
可是现在,他们为何忽然就要离别了呢。
可是现在,他们为何忽然就都长大了呢。
他曾经很渴望长大。在那一次出门除妖,却遭遇了强敌、分支的堂兄们不幸一死数伤,他自己也险些丧命之后,他就没有一天不渴望着能够长大,能够变强,强大到成为这世间最杰出的除魔师,到时候就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从他手中将他最珍视的人或物夺走。
……可是,他现在长大了,也一定会成为这世间最强大的除魔师。
然而,为什么他最珍视的琇琇,却要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了呢。
任凭他再如何握紧十指,也是徒劳。
倘若他终将抵达巅峰,却四顾无人,那么这样一条孤独的大道,又有何意义呢?
他当然知道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是这世间的正义。他也愿意去竭尽全力斩妖除魔,维护这世间的正义。
然而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会遇上这世间的正义也填不平的鸿沟,横亘于他和琇琇之间,迢迢不可飞渡。
心魔仿佛在他的神识中翻涌,发出得意的笑声,要他放弃维护这世间的正义,与它一道沉沦入魔,因为那正义会阻隔他追向琇琇身影的脚步。
……可是最后,他咬紧牙关,口中甚至都泛起了一层咸涩的血腥味,一字一顿地应道:
“好的,琇琇。”
假如这就是你的愿望的话,那么我一定会如你所愿,琇琇。
第94章 【第二个世界残夜】52
数日之后, 在云边镇外的旷野里,一条年久失修的古道旁,衰草连天。
这几日忽然起风了,秋意渐浓。就连道旁长草的顶端, 也渐渐染上了枯黄之色。
那条古道早就不再平整, 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宽阔, 道旁凌乱丛生的草木无人修剪,蔓延到了路上来。
谢玹斜背着一个包袱,站在古道上。
站在他身旁的,是谢琇与都瑾……不,长宵。
谢玹的气色似乎依然有些苍白, 但那双眼眸终于恢复了阙黑,看上去深不见底。
反而是长宵,虽然仍旧顶着都怀玉那一具昳丽的躯壳,但已经不再掩饰自己原本的一黑、一冰蓝的鸳鸯眼。即使站在秋风里, 他依然看上去意态悠闲。
他两手各牵着一匹马,双手都被缰绳占用了, 对于低下头正在啃路旁野草的马, 他露出不耐烦的嫌弃神色。
“啧,本座是你的马夫吗?有话就快些说, 若是天黑错过宿头的话, 半夜若有妖鬼来袭,本座可是不会——”
谢琇抬起眼来, 就那么轻飘飘地横了他一眼。他最后的那句抱怨之词就卡住了。
不过,的确好像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
谢琇转向默然站在一旁的谢玹, 最后一次认真地抬起眼来,凝视着他。
“哥哥, 要善自珍重呀。”她故意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道。
“我会时常给你捎信的。”
谢玹勉强翘了一下唇角,表示配合。
其实他们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即使有“传信符”,也不是这么烧的。相隔太过遥远的话,一旦中途有人或妖鬼拦截,为了保护通信内容秘不外流,传信鸟就会自动烧毁,化作一缕青烟,根本传不到对方的手中。
可是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深深凝视着她,说道:“善自珍重,琇琇。”
一阵风起,她悬挂在腰间的那只葫芦形荷包下方有些陈旧的络子,随风轻轻飘动。
他的视线有短暂的一霎移到了那只荷包上。但是很快地,他又收回视线,重新专注地凝视着她。
“我且在这里目送你一程。”他说。
“你先走吧。”
她看上去似乎有点为难,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是有一个人可反应得很快。他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