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几十年来舅舅还在这等末流官位挣扎, 您若是去找人细查了此人底细, 便会知道做的一切有多愚蠢!”
江光一愣:“底细?这裴淮不就是个被流放的小吏吗?”
周穆清淡淡道:“小吏?呵,舅舅,你可知道手底下这个被你使唤多日的人, 便是裴相。”
江光皱了皱眉头, 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裴……相?裴淮……裴淮!这、这二人怎会是一个人呢!难道不是刚巧撞了名?”
此刻,周穆清才真是被气的笑出了声。
从前少时暂住在舅舅家, 只觉得舅舅能做上官,定是才华绝伦的天人,可如今一看,那都是被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假象。
他这位舅舅, 花了钱买的官位倒也做的踏实,两耳不闻窗外事, 连朝中重臣早就换了一批也不知。
看着周穆清的表情, 江光才真正缓过神来, 猛地拍了拍脑瓜。
“坏了!”
因着侄子的关系, 他只知道周穆清与雍王交好,若是让雍王知道自己善用裴淮, 还每月给人发放丰厚月钱,怕是要直接杀了自己的头也说不定。
想清楚这层,江光吓得后背发凉,额上已是沁了层层薄汗。
“好侄儿,你快想想眼下该如何是好?若要被雍王知道,那、那咱们一家都不用活了!”
江光欲哭无泪,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耳光,更恨那裴淮欺瞒自己。
周穆清眼神幽幽:“眼下先将那裴淮提来才是,把人押在身边束着,做出样子来虐待一番,到时若雍王问起,也好有个交代。”
江光连忙点头应声。
他方要起身,却见身边亲信从老远就踉踉跄跄跑了过来,满脸的惊恐之色,安顿下去的心又立马提了起来。
“大人不好了!流民肆虐!此刻已经入了咱们地界了!”
江光两腿一颤,扶住桌椅。
半天后,喃喃道:“早知世道要变……却没想到来的如此快。”
眼见已是大乱,周穆清自不可再管那裴淮,利索起了身,睥睨着颤颤巍巍的江光:“舅舅,此番暴行声势浩大,侄儿好心提醒您,若想活命,赶紧收拾了同我等先北上吧。”
这话便是让他放弃镇上的百姓了。
为官不为是死罪,可江光因着周穆清这条线,怎么说也是有活路的。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快告诉夫人,让她拿上家底盒子,备马车逃吧!”
*
马车晃晃悠悠。
季菡与裴语嫣双手紧握,老太太怀里抱着霖哥儿,四人脚下是早收拾好的包袱盘缠,银两提前就换成了银票,一共五百两,被好好藏在最隐蔽的地方。
季菡透着风吹起来的帘帐,瞧见了裴淮的背影。
虽看不到对方的脸,却也能想象出他此时的表情。
定是微微蹙着眉,却有条不紊的赶着马儿。
似乎是早有预料般,镇上流民袭击的消息一散开,裴淮便指挥起一家子人拿起包袱,直接便往门外买了许多天也没用上的马车里一扔。
旁人还尖叫着往家里清点盘缠的时候,裴家人已经踏上了北上的路。
裴淮说这群难民是从更南边来的,那等地方本就活着艰难,加上近些日子朝廷屡屡加收的赋税,暴动只是迟早的事。
季菡细细数了数所有的包袱,除了厚实的被褥衣物,还有各样干粮,就连水袋也提前备了好几个。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季菡从马车下方拿起一个匣子来,表情略有些沉重。
这里面放的是匕首,裴淮说了,若真到不得已的时候,只能放手厮杀一搏了。
季菡打开匣子,边上人一看里头的东西,也都噤声严肃起来。
“除了霖哥儿,咱们一人藏一把。”
气氛略有些沉重,望着周边不知尽头的草野小道,大家只能尽量坐得更近些,努力汲取些微不足道的温暖。
到第四日,所有人都有些疲惫了,好在眼下就快要到最近的溪州,听裴淮讲,溪州驻守的主将是位颇有本事的,守备尤为森严,等到入了城便没事了。
去溪州的道路慢慢从小道变成了大道,因着要入城门,这也是必经的地方。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季菡每隔几下就要撩开帘帐看看外头的情况。
谁知,远远地她便看到一群人成群结队的慢慢涌了过来。
她细细一看,那群人衣衫褴褛,手上还拿着石头等利器,一看就是走投无路的流民,专在这蹲守入城的车队。
虽说这群人个个都弱不禁风的模样,可季菡明白,人一旦到了快要死的时候是顾不上许多的,况且这马车里的人都是些老弱妇孺,怎能抵挡上那几十个拿着器具攻击人的流民。
裴淮也瞧见了,厉声道:“坐好!”
两腿猛地一夹,裴淮挺直上半身,惊得马儿提高了速度,拼了老命往城门方向跑去。
那群流民一见几人要跑,便和饿狼似的跟着跑,仿佛是看到了活着的希望。
毕竟马儿日夜不休的奔波了好几天,慢慢的越发失了力气,而季菡则眼睁睁看着后头的流民就要追上来……
裴语嫣已是怕的捏住了季菡的袖口,慌声大叫:“大哥哥他们要追上来了!”
裴淮并不被这样紧张的氛围影响,愈发定了精神,毫不留情的将马匹的速度又提了上去。
一来一回,已是见到城门口的影子了。
可偏巧就在此时,马匹彻底没了力气,任如何拉拽也不肯再放快半分。
流民的手已经触碰到了马车的边框,季菡甚至看清了那人手上被磨得锋利的石头,上面还沾着未干的血液。
大家心照不宣的掏出了匕首,就连老太太也毫不畏惧的举起凶器,将霖哥儿牢牢护在了身下。
“待会我挡在前头,反正也是快要死的人了,你们得了空,便快跑吧。”
嫣姐儿和霖哥儿同时红了眼,季菡望着她花白的斑发也觉得酸涩不已。
霖哥儿扑上去,拿过老太太手中的刀。
“霖儿长大了,祖母,让霖儿护着你。”
便在这时,那腿脚最灵便的流民已是能将手伸够窗帐里,霖哥儿下意识的挥起刀,却没想到自个儿的手腕被一下子挟持住,竟然是要将他整个人拖出去!
季菡几乎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和嫣姐儿赶忙举起自己手里的匕首,赶忙拉扯住霖哥儿。
马车要停下已是来不及,只听裴淮大喊了一声——
“毕安!”
霎时间,从那不远处的城门内突然钻出来一队兵马,似是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宛如天神降临驰骋而来。
为首的是位面貌刚毅的男子,率先将抓着霖哥儿的流民拦下。
眼瞧着事情不对,这些流民撒腿便跑。
马车停了下来。
季菡这才发现,裴淮与眼前的将军竟是认识的。
陈毕安翻身下马,快步跑向裴淮,还未等他发话便单膝跪了地,拱手厉声道:“末将听从大人吩咐,安抚招顺那些流民,现如今溪州城内已有千余,都是壮年。”
裴淮微微颔首,将他托起身:“你做的很好。”
陈毕安看了看他身后的裴家人:“大人,先让亲眷们进城安顿吧,属下早备好了地方。”
裴淮望向那几双盯着自己的眼睛,没多加思考,便径直走到了季菡面前,紧紧看着她。
“这些日子我恐怕不能时常回来,你们且先在这里住着,毕安做事稳妥,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我会让一队暗卫守在附近,出行定要当心些。”
季菡听着他这么嘱托,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有些着急道:“你要平安。”
裴淮顿了顿,随即微微一笑,眸光柔和:“听娘子的。”
这回,没等季菡老脸红了嗔怪,裴淮便只留个背影给她。
世事动荡的极为诡谲。
这些日子,她们衣食不愁,有人伺候着,打听到的消息也更多些。
听闻不单是溪州,周边的好几个城镇都陆续有流民起义,裴淮将流民给组织起来,再让陈毕安去操练,这一路只攻官府,不袭百姓,队伍愈发壮大。
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现如今起义军里最厉害的一位将士,竟是不久前说要去参军的梁大。
季菡自然意识到这应当是裴淮的手笔。
最高兴的还是裴语嫣,听说梁大不但没死,还跟着哥哥披荆斩棘,顿时兴奋的好几天没睡。
这场战事持续了太久太久,久到季菡已经记不清上次见裴淮是什么时候。
直到过了一个冬日,她才终于在暖阳沐浴的春天听见裴淮的消息。
雍王战死,他的亲信也将其所做的恶事一一抖落了出来,引得千人骂,万人耻。其党羽也被清算,其中就有周穆清等人。
京中的消息传来的晚,所以当季菡知道裴淮恢复官声,洗刷冤名后,这人已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几个月不见,他瘦了许多,也沧桑了。
裴淮一字未言,不将长途奔来的疲倦说与她听,只轻轻将头靠在季菡耳边。
“官家说了,没亲眼见着我成婚,他想亲眼看看。”
“所以,我们今日就启程。夫人觉得如何?”
*
这场婚事可谓是旷古未有。
兴许是为了洗刷被雍王掌控的压抑岁月,皇帝这次是直接让皇后操办,还让长公主认了季菡为义女,说是要给她添底气,若是被裴淮给欺负了,还能回头来找皇家撑腰。
铜镜前,季菡看着被皇后连着喂滋补之物,气血极好的一张脸,不由得有些懵然。
身上明晃晃的喜服提醒她这不是在做梦。
“嫂嫂!你可知道,我方才从外头回来,街上满满当当都是来瞧热闹的人,我差点连鞋子都被挤掉了!”
裴语嫣满头大汗,提着鞋子有些狼狈的进来,生动证明了她说的话绝无假。
当瞧见了镜子前的人,大大咧咧的人儿立马噤了声。
“嫂嫂……你好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