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乾贵一张老脸宛如精铁铸成, 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忽然间, 他右臂微动, 动作迅速地反手拍出一掌。
朝轻岫一动不动,没做出任何反应——因为查乾贵打的是自家孙子的面颊。
然而就在查乾贵的手掌将要碰到查二珍面孔的刹那,后者的椅子忽然向后倒去, 查二珍也随之倒在地上、
查二珍是习武之人, 本该身法灵活, 反应敏锐,这下子却摔得却非常重,他脊背整个撞在地面上, 发出重重一声响,随后才重新翻身跃起, 茫然地看着四周。
朝轻岫的目光在查乾贵脸上扫过,笑意变得凉了一些:“诸位乃是为着护送税银而来,老派主非要当庭教子,难道就不担心让闵爷为难?”
众人听见朝轻岫的话后也没有反驳——孙子也算子,这位朝帮主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
闵绣梦苦笑。
在对方开口之前,他还没真没瞧出来,朝轻岫居然会担心自己因此为难。
朝轻岫如此体贴,又如此替护送税银的队伍考虑,实在叫人不敢不接受她的好意。
柯向戎等人看着从地上跳起来的查二珍,均觉这小子胆子不小,爷爷要打,做孙子的竟有胆子躲避。
不过查乾贵自己却晓得并非如此。
他瞧了朝轻岫一眼,却见这人也是微微一笑。
作为殴打孙子的当事人,查乾贵很清楚,查二珍刚刚那一下摔倒,并非他主动为之,而是因为被人勾了一记,下盘不稳,才不得不跌了一跤。
凭查二珍的身手,就算椅子突然碎了,他也能稳稳站定,只能说方才出手之人运力之妙,时机之巧,实在难以言述。
出手那人看似帮他避过了祖父的攻击,却仿佛是有人在他后背打了一掌,脏腑处一阵闷痛,旁观者偏还以为是他自己主动避开的祖父的攻击。
花厅内有着短暂的安静。
朝轻岫方才那一勾,自有种不显山露水的厉害在其中,在场中人虽多,却只有当事人查乾贵、问悲门闵绣梦、还有六扇门唐驰光寥寥数人察觉到了其中关窍。
查乾贵方才的一打,朝轻岫的一带,算是两人以查二珍为介,隔空交了一招。
单以功夫深厚论,朝轻岫尚且不如有数十年修为在身的查乾贵,然而她学的是《玉璇太阴掌》,在招数上极有优势,仅仅随意一出手,就让查乾贵的巴掌成功落空,算是略占了点上风。
查乾贵随即意识到,朝轻岫年龄虽小,自身战斗意识却相当出色。
他心中再度浮现出那个念头——难怪三宝会死在朝轻岫的剑下。
他们查家剑派也曾经有过类似的弟子,这种人总有着强于普通人的攻击欲,所以很容易夭折在成长期,然而一旦顺利长成,总会比同层次的高手更难对付。
查乾贵是一派之主,自重身份,吃过暗亏之后便不纠缠,向着孙子淡淡道:“你听到朝帮主说的了,咱们有事在身,现下不要与人争执。”
说话间,早有下人新送了椅子过来,查二珍一腔表达欲都被摔了回去,只得低头称是,闷声不吭地坐在旁边。
众人虽然还有疑虑,不过看朝轻岫的模样,确实不像是想对税银伸手的样子,又觉得凭她一帮帮主的名声,既然已经说了只是过来巡查分舵,旁人也只好相信。
朝轻岫又小坐片刻,道:“诸位一路奔波,想来正觉辛苦,还需好生休息才是,在下便不再打搅了。”
柯向戎忽然站起身,道:“不忙,朝帮主难得来一趟,怎的匆匆就要离开,临别之前,本官敬朝帮主一杯。”
她向身侧招了招手,那位连大夫目中闪过一抹犹豫之色,她抬头看柯向戎,却见后者的表情甚是坚持,最后还是站起身亲自执壶倒了一碗酒,双手递给朝轻岫。
酒色如碧,酒香浓郁,朝轻岫目光停在酒碗当中,片刻后道:“柯大人好客气。”
她说话的声调与方才一样温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现。
唐驰光面色微显凝重。
一直守在帮主身后的徐非曲神情肃然,她快步上前,语气坚定:“帮主素不饮酒,还请容属下代饮一杯。”
朝轻岫手臂轻抬,直接拦住徐非曲,竟是不许她代饮。
柯向戎一怔,然后笑道:“朝帮主是江湖人,怎会不喝酒?姑娘说笑了。”
然而就在此时,朝轻岫居然也提起酒壶,缓缓倒了一碗酒出来。
她中指托着碗底,拇指扶着碗沿,将酒碗递到柯向戎面前,含笑道:“既然如此,那朝某也敬大人一杯。”
柯向戎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霎时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查二珍看看柯向戎,又看看朝轻岫,忽然觉得花厅中的气氛十分不妙。
他虽然比旁人更加迟钝,却也立刻察觉到,那碗中的酒水有些不大对劲。
之前那位连大夫面色微白,随后开口:“柯大人路上辛苦,不宜饮酒,我可以代她喝。”
朝轻岫的视线终于落到连大夫的面孔上:“尊驾是?”
连大夫欠身:“连红榴。”
朝轻岫回忆了下江南一带有什么姓连的武林中人,心中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素问庄的连长老是足下什么人?”
连红榴因为某些缘故,正替柯向戎办事,她本来不欲说明师承,但既然对方已经发现,就不再隐瞒:“那是我师祖。”
她发现朝轻岫虽然跟自己说话,却始终不肯将酒碗交过来,依旧是一副想把酒水灌到柯向戎喉咙里的模样。
闵绣梦暗自叹息一声,身子一晃,竟直接飘到朝、柯两人中间,同时拿住两只酒碗。
柯向戎身手寻常,不知怎的,拿着酒碗的右手像是被烫了下似的立即松开,立足不稳地退后一步,等她重新站定时,之前的酒碗已被闵绣梦牢牢拿到了手里。
另一边,闵绣梦的手指刚碰到朝轻岫手里那只酒碗时,却忽觉一股阴寒之气自上传来,不由运力相抗。
朝轻岫眉毛微扬,只觉对方真气犹如温水,绵长平和,没有丝毫暴烈处。
就算只看李归弦的面子,两人也不打算在此动手,真气隔着酒碗一碰,便各自收敛。
朝轻岫瞧着闵绣梦,微微一笑,手指在碗沿按了一下,然后也松开了手。
闵绣梦一手端着一只酒碗,仰脖将两只酒碗内的酒水尽数喝尽,然后向众人亮了亮碗底,苦笑:“今日柯大人不好饮酒,朝帮主更是从来滴酒不沾,姓闵的跟她二人都有交情,那就由我代干了这两碗如何?”
朝轻岫的视线在闵绣梦身上停了片刻,她双目清亮,却如海水般深不见底,片刻后才翘起唇角,温声道:“也好。”
虽说以整体战斗力论,只带了徐非曲与许白水两人的朝轻岫明显处于劣势,然而其他人听她这样说,却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柯向戎也觉有些后怕。
自己是朝廷命官,对方却是江湖草莽。
万一朝轻岫怒火上头,真的与官兵动起手来,将局面搅乱,周边的江湖势力难保不会有人受不住诱惑,过来浑水摸鱼。
朝轻岫白色长袖垂在身侧,她略欠了欠身,随后又向众人抬手一揖,道:“今日打搅许久,在下也该回去了,祝各位一路顺风,告辞。”
她说话时,徐非曲跟许白水两人就站在身后,许白水随着帮主欠身,却未拱手,她的右手就握在腰间的长鞭鞭柄上。
不二斋虽然已经逐渐成为了一个纯粹的商业组织,然而许家依旧是武林世家,家传鞭法更以灵动犀利著称。
柯向戎:“……”她想说话,却不晓得该讲些什么,最后竟只能默默无言地跟着拱了拱手。
朝轻岫最后向着寿州旧识唐驰光笑了一笑,然后干脆利落地带着徐非曲与许白水离开。
连红榴见到人走,赶紧过去拿起酒碗,用银针取了一点酒水放在鼻端,又尝了一尝。
柯向戎忐忑:“这酒水里面……”
她出身孙相门下,行事习惯也大有孙相一脉的品格,面对江湖人士时,习惯性地选择了打压,起了疑心时就想哄人饮下毒酒,却忘了此地并非京畿,而是江南。
朝轻岫不闹事,是给问悲门面子,她对孙相的畏惧与敬重,大约与对生前的袁中阳的信任差不多多。
连红榴面上出现一点古怪与钦佩之色:“朝帮主的酒水里加了能够解毒的药粉,闵爷一口气喝下了两碗酒,自然将解药也喝下去了,必然能够无事。”
众人听见连红榴的话,立刻想到朝轻岫松手前在碗沿刻意按的那一下。
唐驰光更是觉得,柯向戎方才受挫,不止因为做事思路存在问题,其对关键人物的认知也存在巨大的缺陷——早知朝轻岫有解毒的本事,何必还要让连红榴费这番力气。
虽然素问庄出身之人自不会不懂毒药,不过连红榴主攻的是解毒,而非用毒药做掉遇见的路人,自然不能与朝轻岫相提并论。
第137章
柯向戎看向连红榴, 声音里带了两分不敢置信:“朝轻岫的解药能解你下的毒?”
连红榴低头想了想,回答:“天下奇人异士何其之多,能解我下的毒的人,想来也不会太少。而且我记得, 自拙帮那位上官老帮主就曾经与咱们庄内的长老有些交情。”
她对自己的专业能力做出了客观评价, 然后得到了领导的主观批评。
柯向戎闻言, 立刻皱起双眉。
闵绣梦道:“我听说素问庄传有两部医药典籍,其一为《生经》, 其二为《死经》, 其中《死经》只有残卷。素问庄向来以悬壶济世立身, 很少将精神放在下毒制毒上面,所以长久以来,也没人出手将经书补全。”
他这句话, 显然是在委婉地告诉柯向戎, 为什么连红榴害人的能力会远远比不上她救人的本事。
柯向戎听见后,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然道:“本官记得闵七爷出身问悲门, 那么你的医术怎么样?”
闵绣梦有点茫然:“……闵某不通医术。”
他这句话很有谦虚的成分,作为一个正常的、有足够江湖经验的武林高手,闵绣梦一定了解常见内外伤的处理方式, 不过他也很清楚, 柯向戎想问的, 必然不是这些。
柯向戎双眉越皱越紧,眉毛中间出现了一个川字,道:“在来江南之前, 本官曾听说过,问悲门中也有医道高手……”
闵绣梦顿时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 解释:“岑大哥是红叶寺明相大师的俗家弟子,而明相大师是红叶寺的医堂首座。所以岑大哥不但武功好,医术也不错,但问悲门的其他人,却并不都像岑大哥那样。”
他说话时,额外看了柯向戎一眼。
考虑到柯向戎此人出身孙相门下,闵绣梦怀疑她在听说问悲门中有人医术不错时,感受到的应该不是放心,而是“那个姓岑的真特喵的难缠”。
柯向戎本就只是随便一说,并不当真指望问悲门中人主动出手,在下毒方面帮自己挽回场子来,听完闵绣梦的话,又看向唐驰光,试探:“那么六扇门……”
六扇门中当然备有毒药,可唐驰光又不是伍识道,不等柯向戎把话说完,就一本正经道:“唐某记得,应山长如今也住在自拙帮中,她医术也十分出色。对于要对付朝帮主的人来说,毒药一定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唐驰光猜得不错,朝轻岫今天用的解毒药剂,其实就是应律声以周老大夫的沉香丸为根基调制而成的。
当初朝轻岫得到了三枚玄真绛霞砂,如今只用了一枚不到,剩下的那点丹液被应律声拿去,想法子跟沉香丸调制在了一起,统共制作出了十二枚解毒丸,其效用就算比不上岑照阙的辟尘犀,也足以化解大部分毒药的药性。
朝轻岫出门前,极有先见之明地让工匠挖空了扇坠上的白玉珠子,将不同的药粉藏在其中,方便自己随时取用。
唐驰光又出声劝解道:“其实朝帮主对咱们不见得有什么恶意,咱们不必惹她不痛快。”
在她看来,自己这边一开始跟朝轻岫谈得不错,谁知柯向戎自作主张,临别前来了这么一手,反而激起了朝轻岫的敌意。
换做京畿,这事其实也不算什么,可现在却是在江南。
柯向戎哼了一声,心中却也觉得有些懊悔,半晌才道:“本官不过是希望那位朝帮主能病上两天,等税银顺利离开樟湾后,自然会将解药奉上。”
唐驰光在心中摇头——连她也不是很相信柯向戎的话,何况朝轻岫,而且以朝轻岫的性格,又怎么肯将自己要害交到旁人手上。
查乾贵忽然开口:“柯大人,方才那个距离,若是姓朝的当真要灌你酒,就算旁人出手阻拦,恐怕怎么也能灌进去一些。”
柯向戎默然,片刻后道:“那依查老爷子的说法,这人对咱们还有些善意了?”
查乾贵心知不管朝轻岫本来有没有善意,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并不愿柯向戎脸上不好看,于是只道:“反正明天就要离开樟湾,事已至此,不再理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