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些日子以来,寿延年对柯向戎一直殷勤奉承,没想到此刻却不软不硬地回了这么一句,连迟钝如查二珍,也能感觉到寿延年话里藏着钉子。
柯向戎看了寿延年一会,露出一丝冷笑:“看来柯某得想法,已被寿县令猜到了。”随后道,“税银是在樟湾出的事,追究下来,咱们谁也逃不脱,若是寿县令肯借些库银给柯某,暂时支应过此事,柯某一定记得寿县令的恩德。”
寿延年弓着腰,依旧是之前那副小心的模样,话里的意思却越来越冷硬:“大人莫要哄下官,八十万两白银,下官若胆敢出借给旁人,我全家老小必然性命不保。”随后道,“事已至此,下官也不瞒柯大人,事发当日,我已经给知府大人去了信,若是柯大人想抢夺咱们这里的官银,那自然有人过来主持公道。”
在听见已经给知府去了信时,柯向戎的面皮不自觉抽动了一下,旋即又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头晕。
连红榴一早就给了医嘱,她仔细提醒过柯向戎,这两日能躺着就不要爬起来干活。
换做别的时候,柯向戎很愿意接受大夫的意见,将手头工作通通推给旁人,然而税银一事与她在官场的前途息息相关。
——寻常贪赃枉法倒还罢了,然而这件差事却是恩相吩咐下来,要求柯向戎无论如何也得办得妥帖。
众人议事时,作为大夫的连红榴也待在旁边,她的目光时不时停在柯向戎的身上,露出一丝隐约的忧虑。
柯向戎不欲在寿延年面前露怯,定了定神,等那阵眩晕过去后才勉强道:“城门紧闭数日,咱们又无端在此逗留到现在,既然如此,税银失窃的消息是瞒不住的,此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传到京畿去。依照柯某得想法,若说八十万两银子全部失窃,圣上自然龙颜大怒,可若说咱们竭力找回了一部分,说不定能保下一条性命。
唐驰光微觉其意:“那柯大人的意思是……”
柯向戎:“如果实在找不回来,大家还可以借钱。全部从一家拆借自然不大现实,好在咱们在黑白两道上都有些交情,各自凑个三五万两出来,补上亏空。最后若能有五十万银子,或者能脱此难。”
查二珍大惊,在祖父面前,他本来没资格开口说话,此刻也忍不住叫出声来:“三五万两银子!”
武林门派一般会比帮会更贫穷一些,加上查家剑派的人平常很少在外走动,进项有限,整个门派的动产跟不动产加在一起,都未必能有三五千两。
今次他们肯随队保护税银,一方面是为着陆月楼那边的人情,一方面也是因为对方给出了二千两的雇佣经费。
查乾贵没有说话,面上的表情纹丝不动,手背上却绷出了道道青筋。
柯向戎想了想,觉得自己也该替贫穷的武林侠士考虑一二,于是给了建议:“老派主若是手头紧,何妨向江湖朋友们拆借?柯某记得,那个什么自拙帮在此不是有个分舵么?还有不二斋,向来也以豪富闻名于天下。”
她计划得很好,然而在场之人除了寿延年开口表示赞同外,其他人全部一言不发。
查二珍想骂,又实在不敢骂,他当然不介意让自拙帮倒霉,但两家间存有旧怨,一旦收了自拙帮的钱财,今后便无法再向他们寻仇。
连红榴忽然开口:“柯大人,你说向地方帮派拆借,可拆借之后,又准备什么时候还上?”
柯向戎滞了一下,道:“人情不必非要还在钱款上,那些帮派都是做买卖的,咱们日后多给些方便,也就是了。”
寿延年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闵绣梦闻言叹了口气,走上前道:“尊驾当初让闵某相陪,是为着出行平安,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在下也直言相告了。”
柯向戎知道问悲门的名声,不好不顾闵绣梦的意见,于是点头:“闵爷请说。”
闵绣梦:“不二斋家大业大,人人皆知他们豪富,买卖却能一年做的比一年大,柯大人可知是什么缘故?”
柯向戎:“愿闻其详。”
闵绣梦:“不二斋做了那么多年买卖,平时也不是没有人上门要钱,可一来当年的许老掌柜与人为善,在朝在野都有不少人脉,等闲不肯过去欺负他,二来,许老掌柜也是个硬脾气的人,宁愿花大价钱钱悬赏人的性命,也绝不肯轻轻松松叫人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来。至于如今的许大掌柜,与她相比,当年的老掌柜已经能算是好说话的人。”又道,“不二斋在本地或者有三五万银子的储备,可买咱们这群人的命,恐怕还用不着这么多钱。”
柯向戎沉默半晌,干巴巴道:“这笔钱圣上有急用,咱们晓以大义,那些江湖帮派未必会拒绝。”又道,“无论是自拙帮还是不二斋,若肯慷慨解囊,柯某愿意写折子进京,替他们求个功名下来。”
她本来打算以势压人,听见闵绣梦如此分说,口气已经渐渐软了。
柯向戎又想,江湖帮派中都是些以武犯禁的浑人,有家有业的还好,若是当真逼得他们完全混不下去,散入绿林当中成了豪强,说不定便会找机会报复自己。
闵绣梦犹豫一下,又道:“柯大人在朝为官,可知道黄为能黄捕头大的旧事?”
柯向戎顿了下,道:“听说过一些。”
她是权转运使,黄为能不过一介靠着姻亲关系上位的花鸟使,柯向戎一直不将此人放在眼里。此刻她被闵绣梦提醒了一句,才忍不住想,武人素性凶蛮,发起狠来,未必顾忌自己官更高。
闵绣梦:“柯大人自不是黄捕头,可当日的朝帮主,也不是如今的朝帮主。”
柯向戎虽然还不大明白闵绣梦话中的含义,却知道自己绝不可能从朝轻岫那边拿到多少银钱,只好冷哼一声,闭口不语,试图用自己冰冷的目光,让其他人感觉到畏惧。
查乾贵忽然站起身,对柯向戎道:“出了这样的大事,老夫难辞其咎,这就洗手归家,从此不问世事。之前所赠酬金,愿意双倍奉还。”
查二珍闻言,露出又是担忧,又是惶恐的神情,他很想说什么,只是不敢张口。
祖父如此表态,自然是觉得自己保护不力,打算用退出江湖作为代价,替家中小辈免去一场灾祸。
而且查家剑派在银钱上有些窘迫,他们在出来前,收了二千白银作为护镖的酬金,此刻那笔钱已经花掉了一部分,此刻退出队伍,还得多赔二千两——四钱银子的数额虽然不大,只怕也得倾他们所有,才能赔偿得上。
柯向戎皱了下眉,沉吟片刻后道:“老派主莫忙,在下有一个提议,或者可以保全你我。”
不等祖父说话,查二珍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还请柯大人赐教。”
柯向戎:“恩相素来求贤若渴,柯某知道老派主一身本领,倘若就此金盆洗手,未免太过可惜,不如投到恩相门下,如此一来,天大的罪过也自然能够消解,柯某也算为恩相立了一功……”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就从查乾贵手下传来,等他移开手掌,众人才清楚看到,那只椅子的扶手处已经变得四分五裂。
查乾贵面若玄铁:“老夫虽不算什么江湖豪杰,却也绝不肯为姓孙的卖命。”
柯向戎当即大怒,奈何此刻情势不大好,她不愿跟江湖人正面冲突,所以只是从椅子上站起,冷笑而已:“好,查派主的话,柯某记下了。”
查二珍有些畏惧,忍不住道:“爷爷……”
就在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查四玉却向前迈出一步,昂首道:“柯大人的话,四玉也记下了。”
第142章
查四玉只是查乾贵的堂孙女, 与后者的关系不如查二珍那么亲近,然而此时此刻,查乾贵却转目看向她,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慈和之色, 赞了一句:“好孩子。”
他会出言赞扬堂孙女, 就等于把自己的态度明明白白展现了出来。
柯向戎冷哼一声, 觉得此人实在不识抬举。
近墨者黑,柯向戎习惯了孙相那派人的做事风格, 当然觉得若是自己能顺顺利利将那八十万两白银送到京中, 就可以避免皇帝接二连三盘剥地方, 绝对是一件好事,就算为此牺牲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惜那些江湖草莽不识大局, 只会乱讲义气。
只可惜柯向戎此刻想牺牲的全是他人的利益, 而且孙相一党的口碑除了在当今皇帝跟北臷那边很好以外,在别人面前都不如何, 别人当然不肯相信她的承诺。甚至更有人认为, 若是没有奸臣趋奉,朝廷一开始便不会同意加那八十万两的税,江南武林这边派人帮着护送税银进京, 已经算是委曲求全, 若当真投了孙侞近, 以后在江湖上行走,不免会被人瞧之不起。
到此为止,护送税银的队伍已经算是分崩离析。
柯向戎心中愤然, 拂袖离开,她的头疼再度发作起来, 被连红榴劝回去房间休息,又加服了一贴药。
*
查乾贵回到房中,立刻嘱咐弟子收拾行装,又道:“等那边做了决定后,咱们就回家。”又道,“此事还不知得拖延多久,二珍替我拿纸笔来,先写封书信回家……”
一语未尽,查乾贵微微皱眉,往窗外瞧了一眼,对在身旁侍立的查四玉道:“有客人到了,请人进来。”
查四玉应了一声,快步出门,看见来人居然是寿延年。
在她的心中,寿延年与柯向戎完全是一丘之貉,缺乏本质上的差别,查四玉刚刚与柯向戎起了矛盾,如今面对着寿延年,表情便格外冷淡,只是略一拱手:“寿县令,大爷爷请你过去。”
寿延年笑呵呵地进来了,丝毫不将查四玉的态度放在心上,反而显得很是热情。
查乾贵:“寿县令怎么有空过来?”
寿延年开口:“查派主,若是本官猜得没错,你此刻必然是在为税银失窃之事头痛。”
“……”
查乾贵并非穿越人士,否则多半会觉得此情此景,就是所谓的“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他跟堂孙女一样,保持着冷淡的神情,语调里满是不想给对方多纠缠的送客之意:“县令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寿延年点头:“查派主快人快语,本官也不跟你打哑谜。”接着道,“查派主本是江湖隐士,对官场上的做派不慎了解,多半不知道,此刻弥天大祸已在眼前。”
话音落下,查乾贵还能稳得住,查二珍的面色已经微变,从本来的面色如土,变成了面色如黑土。
寿延年:“依照本官之见,时候柯大人为了保全自己,必然会将罪过推到查派主头上,说是查家剑派保护不周,或许还会想法子栽赃陷害,说你们与盗匪里外串通,才使得税银失窃。到时纵然查派主想要一力承担,只怕也难,倒是查家剑派不仅复兴无望,只怕还会就此风流云散,从此失去传承。”
查乾贵默然不语,心知寿延年说得不错,这样的事情,他相信孙相那边绝对做的出来。
寿延年:“其实老派主并非无路可走,孙相一向求贤若渴,您若是投了他老人家,自然能够无事。”
查乾贵:“原来县令是给柯大人做说客来的。”
听到说客二字,寿延年目光闪了闪,旋即笑道:“本官知道老派主江湖豪杰,必然不肯,所以又替你想了另一条路。”接着道,“这条路就是岑门主,他是江南武林魁首,或者也能回护。”
查乾贵瞧着寿延年,淡淡道:“你倒知道不少江湖上的事情。”
寿延年笑:“寿某是地方上的父母官,该知道的总得知道些,才能不得罪高人。”又道,“不过岑门主到底不是朝中大员,就算能护住诸位不被官兵捉去,查家剑派从此也得沦为匪类了。
“所以贵派投效之人,最好是一个名声不错,在朝中又说得上话的人。”
查乾贵看他,终于明白其意:“你说的人自然是陆公子。”
寿延年点头:“不错,陆公子跟岑门主关系不差,手下也有许多能人,在孙相那边也能说得上话,若是居中转圜,自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老派主本就受过陆公子的恩惠,此刻更是受陆公子之邀,才会出山办事,今后大家关系再进一层,也不是一件坏事。”他不像柯向戎那样咄咄逼人,说完后便站起身来,十分客气地作了一揖,“如今查家一派的死生荣辱都系在老派主一人身上,还请老派主仔细考虑。”
说明白来意后,寿延年并不多待,直接告辞离去。
查乾贵坐在房内,默然不语。
陆月楼本身官位不高,不过他算是韦念安一脉在江湖上的代表,而韦念安又跟京中郑贵人有关。
虽然查乾贵久在江南,也晓得郑贵人圣眷优隆,而且育有子女即将成年,一向很受皇帝喜爱,在朝在野都不乏支持。这样一个人,若肯在天子身边说上两句话,只怕比旁人说上一百句一千句更加有用。
就在查乾贵为门派未来殚精竭虑时,唐驰光正在房中奋笔疾书。
她本来觉得自己应该能将失窃的税银追回,所以没有向同僚求助,今日总算认清事实,决定开始摇人。
唐驰光将信纸放在竹管内,用蜡封好,表面再印上防拆的火漆,然后将竹管绑在一只信鸽的鸟腿上。
她捧着鸽子,喂了一些谷物跟松子,又摸了摸对方的羽毛,才终于将鸽子放飞。
就在唐驰光刚松开手时,她恰好听见上空传来一阵扑翅膀声,几根羽毛随之落下——唐驰光仰首望去,发现空中还有另一只信鸽,两只信鸽碰到一起,居然展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好斗之态,互相凶狠地殴打了对方几翅膀,然后才各自分开。
唐驰光眼光厉害,只是匆匆一瞥,就看出来另一只鸽子吃的必然不是六扇门的公家稻谷,而是问悲门的杂粮。
……如此说来,刚刚决定摇人的不止她一个,闵绣梦那边多半也觉得事情实在棘手,需要喊同伴过来一块烦恼。
放出求援的消息后,唐驰光依旧未得闲暇,柯向戎已经倒下,寿延年未必靠得住,闵绣梦办事能力不错,偏偏是一个纯粹的不能再纯粹的江湖人,她得亲自去盯着城内大小事务,免得出现纰漏。
虽说过去了那么些天,唐驰光已经不是很肯定税银是否还在城内,不过保险起见,她依旧不敢开放城门跟码头,每天只是安排可靠人员从城外运些菜蔬进来。城内居民若是有要紧事一定要出城,那么出城时则绝对不许携带大件行李,而且必须经过官府查验。
*
自从税银消失的不幸事件发生后,城内戒严令就一直没有解除,大部分商家因为缺乏客源的缘故,都选择暂时歇业。
有人在为税银的下落忧愁,也有人在为别的事情忧愁,比如此时此刻,朝轻岫蹲在码头上,面上带着一抹淡淡的怅然之色。
她看着自家帮众将无法运走的鲜鱼晒成咸鱼,神色略显沉郁,随后走过去,从里面仔细挑了数尾看起来十分肥美的,让人直接烹煮。
穆玄都本来有些忧虑,可发现帮主面上的怅然在看见鲜鱼出锅后,就瞬间消退,变成了满意,才意识到老大今日只是在为菜色而烦心,顿时又觉无甚大事。
日光明亮,远处风声发出微弱的声响,原本正在挑选河鲜的朝轻岫忽然转过身,凝神做了一个倾听的动作,下一刻,她提气纵身,轻飘飘跃上树梢,雪白的衣衫随风而动,与此同时,三枚青莲子不分先后自她袖中齐齐飞出,打向远处的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