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腿的差役给同伴带去了上司的意思,随后遭到了冷待——本地大部分官兵都被动忽略了县令的命令,继续以被点穴的姿态,安详地倒在地上。
寿延年也没放在心上——不管那些官兵是因为什么保持冷静,只要没有继续战斗,那也算糊涂通过。
县衙内的火拼平息后,寿延年本人在主簿的搀扶下,匆匆赶往前头,向着燕雪客直扑过去,在地上叩首:“燕大人救命!”
他的声音格外情真意切。
可能是因为樟湾县令拜倒的动作过于熟练,燕雪客的脚步微微顿住,一副不想靠他太近的模样。
寿延年发现柯向戎不在此地,趁着对方不能反驳的机会,赶紧为自己辩解:“燕大人明鉴,下官乃是胆小怕事之人,实在无意与转运使为难,只是今日柯大人突然组织人马攻打县衙,下官不得已,才进行反抗。”
燕雪客并不相信。
寿延年有胆子得罪朝轻岫,怎么看都跟胆小无关。
唐驰光摇头:“不对。”她有自己的理由,“倘若事情如你所言,柯大人身边官兵都经过精挑细选,以武功论,一个能打两三个本地官兵,倘若今日真是她突然组织人马发难,那等你反应过来之前,应该就已被拿下才对。”
她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今日的情况,更像是两边都有动手的计划,结果撞在了一块,所以才打得有来有往。
燕雪客在心中暗暗点头。
只凭这一句判断,唐驰光就不愧是六扇门的资深捕头。
不过站在寿延年的立场上,也绝不会希望一位权转运使死在自家地盘上,毕竟与柯向戎的冲突不会让他的麻烦减少,只会让他的麻烦增多。
燕雪客想,既然如此,寿延年至少有一点没说谎——的确并非他主动想要与柯向戎对抗。
所以今日的镇石情况是柯向戎因为某个原因,一定要对县衙动手,而寿延年也清楚前者的想法,所以及时做出了反击。
然而就像唐驰光说的那样,倘若真是柯向戎骤然发难,那么寿延年很难支撑到现在,再加上进城时朝轻岫的邀约,还有出现在此的徐非曲……
燕雪客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在心中为大夏的吏治叹息——都遇见朝轻岫了还不赶紧按照清流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看来柯向戎跟寿延年都对自身的命硬程度存在错误的信心。
燕雪客:“寿县令是否知道柯大人现在的情况?”
寿延年心头一跳,他试探道:“下官不知,请问柯大人怎么了?”
唐驰光没精打采道:“柯大人突发急病,已经不幸身亡。”
寿延年:“……”
火拼是一回事,火拼导致权转运使死亡是另一回事,寿延年听闻噩耗后,立刻起了一身冷汗,只希望陆月楼能看在自己平日忠心耿耿的份上,事后捞自己一把。
他不敢要求保留官位,只希望能留下一条命就好。
燕雪客:“燕某先去看看柯大人。”又对唐驰光道,“唐捕头,劳烦你先看好寿县令。”
寿延年不大情愿:“县衙内发生这么大的事,责任也有唐捕头的一份,若是燕大人要看住下官,下官自然遵命,却怎好让唐捕头来负责此事?”
“……”
寿延年所言不算全无道理,然而燕雪客这回是独自来的,缺少下属可以派遣,要是排除掉唐驰光那边的人手,他就只有现招新人或者自己上两个选择。
沉吟间,燕雪客耳边忽然传来暗器破空之声,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道冷光向着寿延年飞去,立刻伸手就要去拦。
就在燕雪客即将碰到冷光的前一刻,右侧忽然似轻实重地挥来一掌,掌缘准确切向他脉门。那一掌来势既奇且快,上一刻分明离燕雪客还有三尺,下一刻却像是从原地消失,然后重新凝结在他颈侧的一般。
对手出招快,燕雪客变招亦快,身体向后平移三尺,同时手臂上抬寸许,恰到好处地格开这一式。
燕雪客的眼光与反应无一不算上上之选,奈何暗器来势过于急迅,仅仅是被阻拦了这么一下,方才那道冷光已经精准地击中寿延年穴道,随后顺着衣袍滚落于地面。
“……”
他清楚看见,滚落在地的暗器形如莲子,还泛着微微的青色。
燕雪客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手掌。
方才出手挡他的人是李归弦,发暗器的则是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围墙上的朝轻岫。
朝轻岫从围墙上轻飘飘落下,神色温和,毫无阻碍地加入到了方才的对话中:“既然唐大人要避嫌,看管寿县令之事便由非曲代劳如何?”
“……”
周围无人表示异议。
毕竟寿延年方才能反驳燕雪客,是因为后者给了他说话的机会,而朝轻岫则料事于先,一露面就点了他穴道。
徐非曲默默看着上司,然后十分认命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李归弦抬手虚虚一抓,那枚青莲子倒飞而起,落入他的手掌中。
他不是对暗器有兴趣,只是想知道朝轻岫有没有在上面刻字。
李归弦看见,青莲子的侧面刻字四个小字,“祸不单行”。
——朝轻岫手边那些刻字暗器显然不止有祝福款。
李归弦瞧瞧青莲子,又瞧瞧寿延年,觉得既然朝轻岫打出了这枚暗器,这位樟湾县令今后必然还有倒霉之处。
燕雪客估量了下县衙内的情况,道:“如今人手不足,朝帮主若是有空闲,不妨先与我一道去看看柯大人的尸身。”
朝轻岫颔首,又对李归弦道:“未免继续生乱,还请李少侠在此照拂一二。”
李归弦:“好。”
燕雪客顺着朝轻岫的视线看了看李归弦,随后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县衙目前被分为两块,一块被柯向戎带来的人占据,一块被寿延年所占据,柯向戎暴毙后,她尸身受到了唐驰光手下捕快的保护,那位连红榴连大夫也在旁边。
唐驰光知道事后必有调查,专门腾出了一间屋子安置尸体,在朝轻岫来之前,连红榴已经做了初步的检测,结论是突发心疾。
*
朝轻岫站在尸体旁,戴着鱼皮制作的手套,仔细检查柯向戎。
尸体面部发紫,有明显的痛苦之色。
片刻后,朝轻岫微微颔首,道:“看着多半是心梗。”
当然她还有一句话没说——以大夏医学跟武学的发展水平,制造出类似心梗的状态并不困难。
一般的大夫可以用针灸刺激穴道,使得被针灸对象的血管收缩、心脏绞痛,不过如此一来,尸体上容易留下针刺的伤痕。然而武林人士却可以凝气为线,将内力打入相关穴道内,直接截断对方的心脉,事后就算动手解剖,也未必能发现不对。
第149章
朝轻岫唇边含笑, 目光在一旁的连红榴身上扫过。
想要将柯向戎定点清除,最方便下手之人,当然是她身边大夫。
连红榴出身素问庄,业务能力出色, 事发后又第一时间来到死者身旁做鉴定, 旁人几乎没有任何可能辨别出不对来。
朝轻岫收回视线, 又查了下柯向戎的随身物品,发现对方的荷包里有一个装着满满一瓶药丸的瓷瓶。
她切开药丸, 凑近闻了下气味, 又用银针取了一些, 试了下药性。
朝轻岫仔细分辨:“三七、丹参、红花……”随后颔首,“确实都是治疗心疾的药。”
直到此时,一直保持冷眼旁观状态的连红榴才道:“其实柯大人一直有心痛的毛病, 我之前为她配了些药丸。原先倒还维持得不错, 只是自从税银丢失后,她情绪一直很糟糕, 心脏也一直疼, 今日双方火拼时,她突然发病,等我收到消息, 准备过来救援,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情绪起伏太大的确不利于维持健康, 连红榴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
朝轻岫笑了一下:“原来如此,所以柯大人若是觉得不适,就会服两粒身上带的丹药压住病情。”
连红榴垂下目光:“丹药之力毕竟有限, 柯大人的病又实在太重……全怪我的本事不到家,没能救下柯大人, 实在深以为憾。”
朝轻岫:“请问连大夫,这些药是什么时候配的?”
连红榴回想片刻,道:“出发后,我做了许多批,上一批已经吃完了,这一批是半个月前刚配的。”
她透露了一个消息,就是自己并非第一次给柯向戎配药。
柯向戎虽然习惯了借权势压人,本身却并不愚蠢,她会选择持续服用连红榴给的药,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朝轻岫:“当初一共配了几瓶?”
连红榴:“配了一瓶。”
朝轻岫:“姑娘每次只配一瓶药?”
连红榴:“我担心放得太久,药性流逝。”
朝轻岫深深看了连红榴一眼:“其实连姑娘配的丹药已经不差。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解,想要请姑娘解惑。”
连红榴听过朝轻岫的名声,虽然对方现身后,一直表现斯文有礼,却始终没放松警惕,此刻听见她想要问话,更是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朝帮主请问。”
朝轻岫:“税银从丢失到现在,还远不足半个月,而柯大人既然自税银丢失后就常觉不适,平时也应该服过药才是,那为何药瓶内的药丸竟是满的?”
话音落下,连红榴面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紧绷,过了一会后,她才慢慢做出答复:“或许是柯大人觉得红榴水平有限,所以有些嫌弃,平时便没有服用。”又道,“我本来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骤然身故,现在总算有了些头绪。”
朝轻岫一笑:“可若是柯大人嫌弃姑娘的药,上次配的那些为什么又吃完了呢?”
连红榴沉默。
她的反应已经不算不快,可惜经验太浅,又有些紧张,还做不到全无破绽。
朝轻岫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是柯大人是刚刚才开始嫌弃的。”
连红榴移开视线,勉强道:“许是近来事忙,柯大人才忽略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与朝轻岫一道来的燕雪客不忍卒听地转过了头。
——别说柯向戎并不是个忙起来就不顾惜自身的人,就算她是,身边大夫也会及时作出提醒。
连红榴出身素问庄,本人医术确实不差,说谎的水平却十分一般,糊弄一般人倒是还好,奈何今次遇到的是朝轻岫。这位自拙帮帮主属于特别擅长见微知著的类型,见了她之后最好选择实话实说,如此一来,省事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省得自己尴尬……
朝轻岫一本正经地点头:“原来如此,若是姑娘不说,我还以为姑娘方才趁着旁人未曾看见,偷偷换了柯大人身上带着的药,只是换的时候太过着急,没考虑到应该减掉柯大人用掉的那些,所以才露了破绽。”
连红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朝轻岫扫了连红榴一眼,并不乘胜追击,而是继续搜查柯向戎的衣衫。
她想的不是柯向戎的死因,而是对方为何能病得恰到好处。
连红榴方才给了一个明确的时间点,就是税银失窃后,柯向戎的身体才开始频繁出事。
朝轻岫思考,连红榴是如何控制柯向戎发病的?
心绪起伏的确容易加重目标人物的病情,只是不够保险。连红榴出身素问庄,若是早就下定决定在关键时刻做点什么,很难不利用自己所学,增加一下柯向戎的发病可能。
税银失窃,柯向戎压力增大,她可能因此变得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