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还是不大相信。
哪怕朝轻岫本人也是威名赫赫,然而她混江湖的时间还是太短,自家基业又不在寿州,旁人更是从没听说自拙帮跟问悲门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众人左思右想,只能认为岑照阙是觉得朝轻岫与自己一样,都是很讨厌孙侞近且能让孙侞近吃瘪的人,才选择以基业相托付。
问悲门。
今日宾客云集。
明亮的阳光洒落下来,难得露面的岑照阙站在众人之前,平静而简略地说明了一下情况。
“我此前遭人暗算,幸得朝姑娘援手。姓岑的敬重她行事的侠义,又佩服她的能为,所以请她过来,继任门主之位。”
人群有些骚动。
岑照阙没给旁人留下任何质疑的空档,直接宣布:“从即日起,朝轻岫便是问悲门的新任门主。”
他的声音平静如原野上的河流,虽然并不响亮,却让在场中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说话之人站在就在自己面前单对单进行通知。
为了不留下任何质疑的余地,除了语音宣布外,岑照阙还严谨地留下了文字记录,写完文书后,他甚至签了字,并在文字上面认真盖上自己的章。
作为一个具备辨认篆文能力的人,徐非曲迅速发现,对方印章上刻的字竟是“放假快乐”。
“……?”
徐非曲闭了闭眼,决定替岑门主保守这个秘密。
——不过她也有些明白,岑照阙之所以能成为江南武林之主,很重要的一点原因必然是此人极具行动力,才刚到二十岁,就立刻实施了退休计划。
若非岑照阙想着替继任者充当武力震慑,今后的时间都会是他的假期,能够一直放假快乐下去。
签字盖章后,前问悲门门主就当着一应来客的面,将各类信物郑重交到了朝轻岫手中。
岑照阙语气难得如此郑重严肃,他看着朝轻岫,每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如今你已成门主,那么从今而后,问悲门的安民诏就由你执掌。”
朝轻岫伸手接过安民诏:“谨奉命。”
*
作为江南武林之首,问悲门门主更换之事当然不止跟门内弟子有关,也与广大武林同道息息相关。
也正因此,一个江湖人但凡能找到点缘由,就会想方设法把自己挤进前去观礼的客人名单中。
那些客人包括武林人士与官场中人,而官场中人里头,又以六扇门的大小捕头为众。
远处,云维舟正在感慨:“……我觉得等消息传到京畿后,燕师兄一定会为自己不在江南感到遗憾。”
——谁能想到,只是送个税银的功夫,江南武林魁首之位便已易主。
站在云维舟身边的人是杨见善,后者没说话,显然还处于没有接受现实的茫然当中。
他知道朝轻岫很厉害,但原来朝轻岫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杨见善对问悲门门主的含金量心知肚明,一念至此,他心中忽觉怅然——以朝轻岫在武林中的地位,今后六扇门绝无可能将她彻底拐跑。
伍识道:“错过盛典,自然遗憾,等燕大人回来后,云捕头可以为他转述今日所见之景。”
——若以立场论,伍识道并不该跟云维舟等人待在一块,奈何他也是花鸟使,问悲门这边在为客人划分席位时,又重点参考了他们的出身与职位。
杨见善晃了晃头,不再去思考朝轻岫的身份转变问题,他直起身,按照捕快的习惯观察周围的宾客,忽然间微觉好奇:“那边是查家剑派的人吗?他们竟也过来祝贺?”
正好走到花鸟使席位旁边吹风的查二珍顺着视线看过去,然后回答:“没错,就是我们家的人。”
“……”
云维舟默默用胳膊肘给了杨见善一下。
她觉得,作为花鸟使,杨见善认人的本事虽然有了,但眼力跟耳力都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杨见善总算看见查二珍,他犹豫片刻,依旧决定开口:“在下知道查家剑派于朝帮主之间存在旧怨,不过还是告诫查兄,若是不想死得很难看的话,建议你换个时间找朝帮主报仇。”
查二珍面皮抽搐了一下:“……我此来没想报仇。”
伍识道不是很相信:“那足下此次前来问悲门,又是为了什么事?”
查二珍深觉自己就不该带队出门,他在心中叹着气,然后无可奈何道:“此时前来,除了恭贺之外,还能有什么事?”
对于家里投靠朝轻岫这件事,查二珍本来是有些不满的,可等到他接到消息,知道朝轻岫成了问悲门主之后,心中的情绪就变得极为复杂,也不知是该感慨祖父选择家族道路时太有眼光,还是该遗憾三宝砍人时太没有眼光。
杨见善见查二珍语气真诚,倒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是在下误会了,未曾想到查兄倒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查二珍有点郁闷。
他心胸并不宽广,只是不那么耐得住砍。
不过既然木已成舟,查二珍也只好接受现实,并尽量往好的那一面看。
杨见善:“今日查老爷子跟查兄一块来了吗?”
查二珍:“祖父年纪大了,不想挪动,已经将派主之人交到晚辈手中,而新派主如今又在朝门主身边办事,此次就只好由我带人过来恭贺。”
云维舟微觉讶异:“查家剑派少与外人往来,连换派主这样的大事都没告知江湖上的朋友,也不知那位新派主是谁?”
查二珍:“是我堂妹四玉,她就站在朝帮主身边,你们瞧,就是腰上挂了一柄长剑的那个。”
伍识道顺着查二珍的指点望去,心头顿时一跳。
江湖中从来不乏弱肉强食的事情,有些人被砍之后立誓报仇,有些人被砍之后反而就此屈服,伍识道并不绝对的查家剑派会是后者。
伍识道:“可在下隐约听闻你们两家有仇?”
查二珍:“祖父说,遇见朝帮主后更清楚地理解了何为江湖大义。我们两家虽有旧怨,但那些多是私事,如今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大家应该齐心协力办事,不可彼此仇杀。”
伍识道恍然。
懂了,单纯的砍人查家剑派绝对不服,但砍人加上智力上的碾压就可以。
此次前来观礼的门派不止查家剑派,还有五行派,仙台派,如意剑派,莲华派,启山派,快刀门等等,大都由掌门或者长老带队。大门派中,师思玄代表贝藏居出列,红叶寺的使者则是一位玄字辈的和尚,甚至连早就投靠了容州那边的仙鹤门等势力,都冒着朝轻岫直接翻脸的风险遣了使者过来送贺礼。
除了本地江湖势力外,武林盟那边同样专门派人率众前来,那些人昼夜兼程赶路,就是不想错过问悲门门主更换的大日子。
与武林盟的使者同时抵达的是陆月楼。
陆月楼是世家公子,出门时必然有护卫随行,通常来说,他会在文博知跟荀慎静之间选一个人跟自己出门,另外还会带五个护卫,那些护卫都出身暗器世家唐家,在暗器与毒药上皆有不错的造诣。
第216章
过去接人的诸自飞在看到陆月楼身边那人时, 面上的笑容瞬间就淡了下去,目中更是泛起了一丝冷。
虽然来人带了面具,他还是能看出来,今次陪在陆月楼身边来访的不是荀慎静, 也不是文博知, 而是宿霜行。
——之前曾在问悲门中排行第五的宿霜行。
陆月楼带着自己安排在苦主家的内应上门拜访, 实在很挑战被拜访者的忍耐能力。
诸自飞深吸一口气,假装什么也没发现, 神色平静地按照社交礼节将人带了进去。
不过他可以视若不见, 别的宾客却未必愿意装聋作哑。
一位五行派的弟子目光在双方之间来回移动, 末了竟直接开口质问:“陆公子,那人是宿霜行吗,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许多江湖人士因为习惯于使用武力与人交流, 一旦开口说话, 便很容易让当前社交气氛陷入凝滞当中。
而面对旁人过分直接的质问,陆月楼却一派自然:“正是宿姑娘。不知陆某为何不能带她过来?”
五行派弟子很直接, 没给诸自飞打圆场的机会:“宿姑娘背叛问悲门, 大总管他们肯放她性命已是难得,怎么还好意思重新登门!”
因为岑照阙本人名望太高,所以在看见传言中背叛了他的宿霜行时, 旁人就容易感到不忿。
陆月楼:“江湖流言不可尽信, 其实宿姑娘从没有做过背叛问悲门的事, 一切都是误会。陆某跟岑门主和朝门主都是好朋友,大好日子,又怎么会带背叛问悲门的人过来?”他轻轻摇了摇头, 仿佛在为这位弟子的判断力感到遗憾。
五行派弟子:“既然如此,宿姑娘怎么会在陆公子身边?”
陆月楼:“问悲门门主之位都可更迭, 门中成员自然也是来去自由,宿姑娘在别处待得腻了,所以另择栖身之地而已。”
他说话时坦坦荡荡,看不出半点胡编乱造的不好意思。
哪怕能戳穿上述谎话的人此刻就在面前,其余围观群众的脸上写的也都是“你是不是在逗我”。
陆月楼不是第一回做类似的事,不过他心中清楚,无论自己的说法多么离谱,只要坚持叙述下去,总会有人愿意相信。
五行派弟子的回复是一声冷笑,不过与方才相比,这声冷笑的底气就带了点犹疑之意。
虽说陆月楼心理素质过硬,不惧怕被诸自飞当面反驳,却也不想多增事端,很快就转了话题:“陆某今日来得有些迟了,红叶寺的大师还有师少居主他们应该已经到了罢?”
诸自飞看了陆月楼一眼,嘴唇微动,最后还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是。陆公子请这边走。”
陆月楼跟着诸自飞往问悲门中走时,沿途还能看到一些外穿深色劲装,内着软甲的护卫。
这些人乃是诸自飞以前为岑照阙训练出的精锐弟子,名叫蛟士,武力不俗,而且善于结阵攻伐,是一股相当可观的力量。
问悲门新门主的继任典礼挺繁琐,岑照阙可以在将凭证印信交接完后立刻闪人,朝轻岫却不能。
而且今日门中客人太多,不乏对她深觉好奇,决定把握住此次机会好好聊一聊的路人。
朝轻岫往左侧看了一眼,徐非曲正神态淡定地站在一旁。
她觉得自己当初从重明书院内捞人的决定实在是正确无比——今日,徐非曲肩负了大部分对文化素养有要求的社交工作。
过了一个多时辰,新任问悲门门主站起身,离开宾客,去后面换衣服。
朝轻岫今日穿的虽然还是白衣,却不是以前的细棉布衫——之前诸自飞等人请针王庄的针匠出手,用天衣山庄所赠的白羽绒缝制而成,行动间隐隐可见衣服上绣有麒麟形状的银色纹路。
她头上戴的白玉冠则是应律声所赠之物,内刻“积善成德”四个小字。
徐非曲跟过来,先替朝轻岫扶了下有些偏移的玉冠,然后才道:“帮主……”她顿了下,重新开口,“门主方才感觉如何?”
朝轻岫想了想,笑道:“战战兢兢,十面埋伏。”
徐非曲瞥她一眼。
十面埋伏她信,战战兢兢她却不信。
徐非曲:“今日少居主与李少侠都在,不会让继位典礼出事。”又道,“本来师父也要过来……”
朝轻岫摇头:“永宁府内的高手已经足够,总舵那边不能不留点人。”
她坐下,喝了口茶,又拆了一包蜜饯——徐非曲一眼扫去,决定假装没有看见。
今天毕竟是个好日子。
就在朝轻岫开始吃第四块苹果干时,许白水走了过来,告诉她:“老大,韦通判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