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不想看到王近达,奈何回家的路只有一条,从山脚处一直连通到王家老宅的大门口。
满腹牢骚的王近皎终于登上了山顶,他仰头看着已经充满岁月痕迹的老宅,还有老宅中高出围墙的陈旧建筑,一时间很想拿了生活费立刻跑路。
怀宜城也算王氏祖居之地,自己住在城里,不也能起到怀念去世长辈的效果吗?说不定因为居住条件好,还能匀出更多时间来思念先人。
王近皎再度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给了仆人一个赶紧去干活的眼神,后者只好慢吞吞地走去叩门。
不多时,一个老婆婆过来将门打开,她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会站在外头的人,随后让开位置,迎接两位王家的后人跟一众仆役入内。
老婆婆:“许久未见二位郎君,赶紧进来歇歇。”
王四郎对看门的婆婆其实没什么印象,只是敷衍地唉了两声,王三郎则客气地点点头:“叫你惦记。”
住房需要收拾一会,两人先在堂上坐下,一个老苍头提了壶热水来,给众人倒水解渴。
王四郎喝了半碗水后放下瓷碗,皱眉:“怎么连茶也没有?”
王三郎也不大喜欢纯喝水,便道:“我带了茶叶,不过放在行李里面,待会收拾出来,就搁在厨下罢。”
王四郎哼了一声。
他有些想要责备老婆婆与老苍头,却记得这对夫妻并非王家旧人,当初纯粹是因为贫困无靠,被边上的庵堂雇来为老宅守门,与自己之间的关系算不上主仆,不好随意责骂。
这两人日常就是在房子里转转,收拾下房间,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
庵堂负责雇人看门,至于同样被王老大人托付了后事不二斋,每半年会让专人过来一趟,检查下房屋有什么亟需修理的地方。
据说王氏老宅乃是那位王老大人亲自画了图纸请人建造的,当时的图纸还复制了两份,庵堂跟不二斋中各自保存一份,后期的所有修缮,也是按照图纸上的内容来,尽量保持老宅的建筑格局不改变。
王三与王四对宅子的情况都很熟悉,从外面看上去老宅乃是四四方方的一座院子,前面是居住区,后面是祠堂。
或许是因为山顶处连在一起的平地不多,王氏老宅建得有些逼仄,大门后就是王老大人生前常住的延年楼,楼高四层半,两侧还有二层高的副楼。
以前回家的时候,王近皎觉得延年楼很不错,近年来他却愈发觉得主楼阴森,每次回家都只愿意住在副楼当中。
两兄弟赶了许久的路,等房间收拾好后,就各自换了身衣衫,并简单梳洗了一番。
附近有溪流,仆人将他们的换下来的衣服拿起清洗,再让老婆婆帮忙挂晒,然后又去厨下帮着烧饭。
等到傍晚时分,老苍头端着热饭进来,他睁着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略显茫然地问:“外头有人叩门,说是朝廷的人,为着老大人的事来。”
正在等待投喂的王近皎跟王近达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站起了身。
二十多年过去,他们都快忘了自己父亲曾经在朝中为官。
王近达嘴唇动了动,想问王近皎是否知道发生了何事,但看着对方同样写满了纳闷的脸,又将问题咽下。
……
橘红色的夕阳挂在树梢上。
王家老宅的门口站着两队人,左边是一位形容俊美的年轻公子,他斜后方还立着一位雅致沉静的女郎。
右边的情况则正好相反,是一位清澹蕴藉的女郎,带着个神色冷峻的公子。
两人身后还有马匹,马匹处同样立着几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看起来完全不似仆役。
那位俊美公子很客气地向王近皎两人打招呼,并进行了自我介绍。
“在下陆月楼,乃朝中散官,为故王老大人送节礼而来。这位朝轻岫朝姑娘是在下的朋友,她正好在附近踏青,知道我来,便一道过来了。”
“……”
听到陆月楼话的两位王兄弟神情都很平静。
无论是陆公子还是问悲门主,在江南都算得上威名赫赫,不过那也得看是对谁。
比如今天,朝轻岫就难得享受了一把威望零应有的待遇。
陆月楼则稍好一些——他毕竟有着朝廷官吏的职业加成。
他客气地表示,自己今次过来,因为不熟悉道路的缘故,不小心绕远了一些,等终于找到王家老宅的时候天已经晚了,赶回去不方便,希望能留宿一晚。
王家兄弟没看过侦探作品,对自称迷路的侦探及其同伴缺乏应有的警惕心,于是很痛快地同意对方的借宿要求。
王近达还道:“陆大人来得不晚,咱们也是今天刚到。你要是早一点来,只怕还找不到人呢。”
陆月楼就笑道:“居然如此凑巧,可见咱们有缘。”
他神情坦然,看着竟还有些天真。
朝轻岫闻言,也是微微一笑。
王近皎本没开口,听两边客气来客气去,终于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开口:“那个,请问究竟是什么节礼。”
王近达听着弟弟的话,在心中皱眉,觉得直接提问太过失礼。
若非自己同样对此感到好奇,他一定会出言阻拦。
陆月楼介绍:“是今年的桃符、面药、糖、各色果子……”
王近皎听着,面上立刻露出了难以遏制的失望之色。
虽说许久没吃到精致点心了,但银钱对王近皎有着更强烈的诱惑力。
瞧着王近皎失望的面色,陆月楼慢悠悠抛出最后的礼物种类:“还有两匹纱,四个刻了忠孝节义的银锞子,以及两串今年的新钱。”
第251章
在王近皎的心中, 桃符什么的自然卖不出价钱,不过后面的布匹白银等加在一起,总能值个三十两银子。
一念至此,他的面色终于好看起来, 一直没显露出存在感的礼貌重新上线, 随后向前深揖:“多谢大人。未曾想到那么些年过去了, 朝廷竟还惦记着家父。”
他谢得不有些伦不类,陆月楼似也没放在心上, 拱手回了一礼。
——朝廷未必惦记王老大人, 陆月楼代表的完全是来自韦念安的牵挂。而且牵挂的还不止王老大人。为了能将眼前两兄弟攥在掌心中, 韦念安一直没忘记派人诱使这他们在各种事情上消耗家财,结果就是王四郎破产,王三郎虽未破产, 却明白了多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 二者距离破家灭门之祸都只差一纸公文。
或许是山顶风大,王近达忽然觉得有点冷, 他将袍子裹紧了一些, 这才客气道:“诸位为我家之事辛苦奔波,快请近来休息。”
朝轻岫含笑欠了下身。
王家老宅的空屋虽然不少,奈何延年堂两侧的两栋副楼已经被王家兄弟分别占据, 客人又不好投宿于主楼处, 幸而前院两翼位置还有空的房舍, 简单收拾下,倒也能够住人。
由于两边的房舍面积实在不大,朝轻岫便带着许白水、简云明住在左边, 陆月楼跟荀慎静还有宿霜行就住到了右边。
虽然王家老宅中有多的被褥,却不够六位客人使用, 许白水也去看过,经过一番对自己吃苦耐劳的劝说,最后下定决心,用自带的干净草席铺床。
草席很平整,上面再铺一层厚披风,勉强也能休息。
除此之外,极具先见之明的许白水还带了各类干粮、甜糕点跟肉脯,相信哪怕王家老宅中储备的粮食不够,众人也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
朝轻岫要了水跟抹布,等她成功降低完居住区的尘土含量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王家人不舍得点灯,此刻往外看去,四周都是黑压压一片,只能听见风声呼啸。
许白水:“……此地不是王老大人晚年静养之所吗?”
她感觉环境有点过于贴近大自然。
朝轻岫:“想来王老大人宦海沉浮多年,心态绝非常人可比。”
两人对视一眼,都深觉习武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
但凡她们功夫练得差一点,眼下都无法在黑暗中视物。
既然天色已晚,朝轻岫便只让简云明去跟主人家还有陆月楼那边打了招呼,自己准备更衣洗漱。
许白水抻了个懒腰:“我去休息了?”
朝轻岫:“去罢,”
许白水本以为自己换了陌生且糟糕的环境中会失眠,谁知没过多久,便悠悠睡了过去。
等许白水醒来,时间还早,外面也只有朦胧的天光。
她懵了好一会,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不在问悲门总舵中。
换好外衣后,许白水匆匆洗了把脸,想着去看看别人都起身了没有。
*
这些日子一直没有真正放晴,时不时就有碎雪飘下,喊上司起床失败的许白水被朝轻岫打发到外头去清扫山道。
她高高兴兴地拿起扫帚,去外头晃了一圈,觉得也没啥可收拾的,干脆挥着扫帚跟老夫妇养的瘦黄狗追逐打闹。
许白水活动了大半天后,瞧见宿霜行也起身了,就过去喊她一块干活。
宿霜行没有拒绝,只是当她走在山道的石阶上时,脚下一滑,然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她双眉紧皱,表示自己摔得有些重,双腿剧痛,无法站起。
片刻后,宿霜行就这么神态安详地以平躺的姿态被人用门板重新运回老宅当中。
王家两兄弟听闻此事,都觉得那位宿姑娘十分倒霉,不过倒是不觉得奇怪。
毕竟眼前这群以陆月楼为代表的明显养尊处优的城里人,就不该一时兴趣,选择下雪的日子在外头闲逛。
在山道上摔断腿,只能怪他们踏青地点选的不对。
这个消息很快传开,正在喝水的荀慎静闻言呛了一下,她倒没关心自己,只说了句“公子费心”,然后匆匆去跟陆月楼汇合。
延年堂中,费了心的陆月楼坐在王家兄弟面前饮茶,茶叶是他随身带的,被泡开后,散发着一种醇和轻柔的香气:
“陆某本打算今日告辞,只是那位与我一块来的宿姑娘不小心摔断了腿,这些天恐怕不便挪动,可否再叨扰些时日?”
说话时,面容俊雅的年轻公子始终蹙着眉,一副真心忧虑的模样,与此同时,坐在旁边的荀慎静恰到好处地放下一个装有一万铜钱的布包。
荀慎静将布包往王家兄弟的方向推了推,道:“些许钱钞,权做咱们这两天的住宿之资。”
王近皎目光仿佛被黏住了一样,盯着看了布包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
一万铜钱,算起来不过十两白银,以前阔气时。王近皎并不将区区十两银子看在眼里,可今时不同往日。
王近达深知住宿的市价,再考虑到自家的实际条件,一时也觉对方出手豪阔。
他心中微动——眼前这些来投宿的客人们,除了那位简公子看着略有些冷峻跟不好接触外,剩下的人都显得过于天真懵懂,不但轻易在陌生人前显露自身财富,出门时甚至连个护卫都不带,丝毫不怀疑王家老宅的人可能对他们不利。
王近达脑海中浮现出数个念头,最后还是按耐住了种种打算。
毕竟陆月楼有官府背景,就算自己年轻不知事,也难保没有厉害的家人同窗。
王近达:“我兄弟二人本该招待各位,那位姑娘有此灾难,全怪山路太陡,诸位尽管住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