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散落在风中, 桌上的灯火忽然暗了一瞬,下一刻, 简云明已经站在了思齐斋中。
他的身形很稳, 好似一直就在此处,一步都未曾离开过。
朝轻岫:“这几日我精神不济,你去问问非曲, 近来闵兄弟的动向如何。”
简云明沉寂的目光动了一下:“老七?”
朝轻岫缓声道:“我其实在猜测, 闵兄弟可能与宿姑娘一样, 曾跟陆公子存在来往。”
“……”
简云明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依旧带着一种石头般的冷硬感,看不出丝毫情绪, 似乎正在消化新得到的消息。
虽然下属没有将疑问说出口,朝轻岫还是体贴地为对方讲解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她先描述了一番当日税银失窃案的情况,然后道:“当时护送税银的队伍中说得上话的人物包括柯向戎、唐驰光、已经被问斩的寿县令,然后就是负责管理江湖人士的闵兄弟了。我还记得,当日柯大人发现税银变成了石头,焦急万分,不断翻开箱子检查,然后就被闵兄弟扶住,劝她莫要过于忧虑。”
简云明:“门主是因为老七出手阻拦柯大人检查箱子,才觉得他不对劲?”
并非铁证,毕竟那天柯向戎身边还有一位小连大夫,闵绣梦可能只是在连红榴预备让柯向戎发病前,碰巧扶了这位倒霉的权转运使大人一把。
朝轻岫笑:“当时只是有些猜测,但后来咱们已经知道宿姑娘是陆公子的人,情况自然有所不同。”
简云明沉默,显然不是很能跟得上朝轻岫的思路。
朝轻岫:“当日陆公子想要窃取税银,所以必定会尽量在队伍中安插自己的人手,确保流程万无一失。既然宿姑娘是他大的人,那么他为什么不索性让宿姑娘代替闵兄弟充当江湖人的代表,护送税银进京,如此一来,窃取税银的行动岂非更有把握?”
说到这一步,简云明已然彻底明白。
陆月楼不这么做,当然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闵绣梦也是他的人。
朝轻岫指尖不知何时已经多了枚黑色的棋子,她微微笑道:“原本在下想着,咱们与陆公子关系不错,留着闵兄弟在旁,遇事也好传话。”
她语调温和,话的内容也挺平和,但简云明一听就明白了朝轻岫的意思——朝轻岫留着闵绣梦在旁,多半是将人作为一着备用棋子留着的,日后若是遇上了什么需要忽悠陆月楼的机会,可以通过把假消息告诉闵绣梦,再经由闵绣梦之口传递给陆月楼。
朝轻岫轻叹:“可惜陆公子如今已然身故,闵兄弟失去主君后,心中一定很不好受。”
简云明从朝轻岫的声音里听出了真切的遗憾。
他想,在面对陆月楼时,朝轻岫必然伏了不止一处暗子。
朝轻岫下棋的风格变幻莫测,有时迅若雷霆,有时含蓄委婉,在樟湾时她没有立刻揭破闵绣梦的身份,就是想留着看看此人能否另有它用。
如今王家老宅的计划成功,闵绣梦这条线自然变得无关紧要。
朝轻岫拈着棋子沉吟片刻,道:“也罢。闵兄弟出身武林名门,又被陆公子所倚重,定有独到之处,咱们先瞧瞧他的反应,再考虑怎么安排他后面的工作。”
她说着,随意将指间的黑子放在了手边的棋盘上。
简云明收回目光,退到屋角的阴影当中。
他眼中微弱的好奇之色已经沉寂下去,重新变得古井不波。
*
近来天气正逐渐变暖,陆府门前的血迹也彻底不见了痕迹。
在朝轻岫养伤的这段时间中,通判府正在忙着为当日长街火拼一事善后。
在此期间,韦念安始终留意朝轻岫那边的情况,打听到的消息却是对方一直闭门不出,显得特别安静。
——陆月楼死后,问悲门没有想着趁乱插手通判府之事,的确让韦念安放心了不少。
等陆月楼死亡的动荡初步过去后,韦念安开始迅速调查事件相关人员,想要尽早弄清楚让她迷惑的一些细节。
陆月楼生前的旧部有些正处于持续性的软禁当中,比如宿霜行。但可能因为她平日的存在感不如荀慎静等人高,除了不许出门外,别的行动倒是没受到丝毫阻拦,一开始还险些被看守者遗漏。
今日,益天节又往陆府跑了一趟。
用物理方式排除掉竞争对手后,益天节如今已经是通判府中最要紧的下属,而韦念安为了表示自己对益天节的信任,也依旧将收拾善后的事情交给他。
双方间的矛盾似乎正在逐渐缓和。
没了陆月楼分担工作,益天节的忙碌程度直接翻倍,他前几天曾就让下属去问过宿霜行的话,可惜没能获得什么重要内容,今日只好抽空亲来询问。
宿霜行靠在木榻上,手边放着酒坛,看着有些不耐烦,她皱着眉,神色冷淡:“能说的我都已说过,益大人还要问些什么?”
益天节皮笑肉不笑道:“说了一遍,也不妨再说第二遍——你们到王家老宅后,都做过什么?”
宿霜行再度将经历的事情一一说出。
好在她一直在假装断腿,经历过的内容不多。
她从头说起,当然前面的事情都不要紧,韦念安最想知道的其实是宿霜行陪着陆月楼区山上挖兵书的经过。
益天节越听神情越是认真,还不是提问:“你们当时是怎么知道东西在山上的?”
宿霜行:“根据王家兄弟死前留下的线索进行了一些推测,至于具体地点,是我根据天象算出的。”
益天节目光一动:“是你算出来的,不是朝门主的人?”
宿霜行:“是我算出来的。”
益天节:“谁叫你算的?”
宿霜行:“自然是公子。”
益天节:“最后东西挖到了吗?”
宿霜行:“挖到了。”
益天节:“是谁挖到的?”
宿霜行:“是我。因为事关重大,我不敢打开,然后直接交给了公子,”
益天节:“当时朝门主怎么说?”
宿霜行露出回忆的神色,然后道:“没怎么说。山上地方大,众人并不待在一处,或许朝门主并未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益天节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觉得宿霜行的瞎话编得过于敷衍。
朝轻岫自己武功就不低,何况出行时还有高手护卫,想要她无法发现,挖东西那点距离显然不够保险。
益天节心中早有定论,再加上在挖东西事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人都是陆月楼的下属,立刻觉得此事必然是陆月楼布置的阴谋,至于宿霜行,全程都在阳奉阴违,导致朝轻岫那边的说法出了岔子。
可无论陆月楼何等苛刻多疑,都是宿霜行的主君,所以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有谋害陆月楼的想法。
益天节在心中冷笑,觉得还好自己不算愚蠢,可以从对方的回答中慢慢推断事情原本的模样。
除此之外,整件事还存在一个非常明显的漏洞——益天节想,韦念安找了那么久都没结果的东西,怎么可能陆月楼刚到地方就有所发现?一无所获才是最符合逻辑的情况。
出于对竞争对手能力与人品的了解,益天节笃定陆月楼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现,所以才走上了造假的作死之路。
陆月楼知道朝轻岫眼光厉害,善于从细枝末节出发现问题,自然不敢将伪造的兵书给对方看,事后更是借王家兄弟被害之事,将朝轻岫打发到了怀宜城那边,自己趁机带着兵书返回永宁府。
益天节猜测,宿霜行一定是假称自己曾在问悲门中做事,有办法说服朝轻岫配合陆月楼行事。
一念至此,益天节面上顿时浮出冷笑——自己那个竞争对手大约从未想过,一直听命行事的宿霜行会选在此时摆他一道。
想通前因后果后,益天节带点轻蔑地看着宿霜行,敷衍地一点头:“我会将你的话转达给通判知晓。”
宿霜行起身拱手相送,然后熟练地从袖中摸出五粒拇指大小毫无瑕疵的滚圆明珠塞了过去:“大家今后都在通判麾下做事,些许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益天节有些惊讶地眯起眼:“你……”
宿霜行垂下头,没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神情:“益大人今日问的都是王家老宅的事,后面也可以问问公子都有哪些势力,平时与什么人交好,在下定会一一作答。”
第270章
益天节闻言, 露出了一点矜持神色:“这些事情,我也可以询问文公子。”
宿霜行:“多个人帮手,也可免得文公子过于辛苦。”
益天节当即心领神会。
文博知是韦念安派在陆月楼身边的人,很了解陆府的势力构成, 可要是只由文博知一人负责此事, 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多个人提供消息, 彼此参照,可以大大降低前者弄虚作假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 益天节又放缓了语气:“如此甚好。我也曾经听说过, 陆公子平日待姑娘甚是苛刻, 好在通判宽宏,一定不会让姑娘重蹈覆辙。”
宿霜行目光并不与益天节对视,只淡淡道:“公子没有待我不好, 是我无能, 屡次拖累了公子。”
益天节心领神会地一笑。
他从来不服气陆月楼,宿霜行冷淡下隐约透出的不忿, 难免让他有些愉快。
两个时辰后, 韦念安收到了益天节整理后的报告。
益天节写得很详细,根据他调查得到的信息,韦念安可以清楚了解到众人口供的差异。
首先是荀慎静, 她一力主张陆月楼确实有所发现, 可陆月楼一共挖了两次, 荀慎静只有第一次时是跟在旁边的,而那次陆月楼根本一无所获。
至于到所谓“挖出盒子”的时候,荀慎静虽然一直强调陆月楼绝无反叛之意, 却无法证明东西当真是被他们从山里挖出来的。
至于宿霜行,不止承认东西是她挖出的, 甚至表示方位也是她算出来的。
韦念安仔细看过所有供述,心中的想法与益天节基本一致。
她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你觉得月楼与荀姑娘之间……”
益天节:“从当日的情形看,荀姑娘似是有心为陆公子效忠,但陆公子却像是防着荀姑娘一手似的。”
韦念安点点头——这就能解释在挖东西时,陆月楼为什么要留荀慎静去看守老宅。
宿霜行虽然同样在为陆月楼说谎,态度却敷衍得多,并不介意其他人发现真相,可见怀恨已久。
调查到现在,基本可以认为,此事的确是陆月楼一手谋划。
韦念安感叹:“那位宿姑娘好深的心思。”
益天节:“宿霜行之前能在问悲门中潜伏多年不露行迹,显然是个善于谋划之人。”又道,“我看她的意思,是想要为通判效命。”
韦念安并不反对:“她本是月楼的下属,如今月楼去世,来我这边,也是应有之义。”
再谈起陆月楼时,韦念安的情绪颇为复杂,有庆幸也有遗憾。
庆幸在于自己早早防了陆月楼一手,没告诉他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直接试探出了陆月楼的忠诚与否。
遗憾则是陆月楼到底算个颇有才能的人,平时也为自己分忧不少,一朝身故,犹如斩断了她一条臂膀。
韦念安想,经此一事后,那些由陆月楼笼络而来的江湖势力不知还有多少愿意继续为通判府效力。
还有陆月楼养在府邸中的护卫,那些人原本也可以算作韦念安的下属,有什么危险的任务,都能让他们去办。
现在却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