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见善不解:“……朝帮主?”
朝轻岫收回目光, 微微笑了一下:“确实有些想法。”
有本土的专业人士在场, 她原先不想自己宣布结果, 不过刚刚观察了一会,觉得从杨见善方才的表现来看,对方可能并非想藏拙, 而是真的暂时没有发现。
果然,六扇门在花鸟使的选择上, 主要考虑的还是他们的战斗素养。
朝轻岫:“在下以为,耿掌柜之死并非意外。”
曹鸣竹豁然转身,视线一霎不霎地落在朝轻岫身上,过了片刻才道:“尊驾为何如此言语?”又道,“连花鸟使都尚未有什么异议,却不料朝帮主竟这般……别具慧眼。”
杨见善其实能理解曹鸣竹的反应。
耿遂安身故之事,原本跟自拙帮与白河帮大有关联,朝轻岫此刻提出耿遂安之死并非意外的假设,有些像是在甩锅。
倘若耿遂安的死并非意外,不二斋这边就不好责备为什么自拙帮跟白河帮吵架时不看地点。
与此同时,杨见善也明白了方才朝轻岫看自己眼神的含义。
作为六扇门成员,杨见善才是那个应该提出准确意见的人。
他微微有些惭愧。
其实单以破案方面的能力来看,杨见善是高于六扇门捕头的平均水准的,然而自从绿波庄一事后,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就算将自己花鸟使中同僚捆一块,解决案件的效率都未必够人家朝帮主单打独斗的,只要有对方在,自己这边就需要保持谦逊。
所以他虽然一时半会看不明白遗体有什么特别之处,却深知应当帮着朝轻岫安抚曹鸣竹,于是道:“曹掌柜莫急,咱们可以先听听朝帮主的想法。”
曹鸣竹此刻也恢复了一开始的肃穆神色,淡淡道:“既然朝帮主有高见,在下就洗耳恭听。”
朝轻岫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诸位请看,耿掌柜的手指并不脏,然而没经过训练之人,一旦落水,求救时必会挥动手脚,尤其是耿掌柜当日落水之处的水质十分浑浊,泥沙容易夹在指甲当中。
“此外还有一点特别,就是她身上的披帛。
“披帛平日悬挂在臂弯当中,落水后非常容易掉落,然而从耿掌柜跌下船,再到她被人捞起,披帛却始终好好待在她身上,此事未免与情理不合。可能性最大的答案是,她落水之后,就一直没怎么挥动过手臂。”
杨见善思考片刻,道:“在下曾听人说过,不会游泳的人一旦落水,最好不要乱动,耿掌柜许是性格冷静,所以才没有挣扎。”
朝轻岫:“确实有这种可能,不过船夫在发现耿掌柜时,她已经溺水而亡,纵然耿掌柜遇事不乱,生前能够控制住自己,在失去意识后,如何能保证自己的手臂依旧贴紧于身侧?所以在下倾向于,从落水时,到从水中离开的整个过程,耿掌柜的双手都不由她自己控制。”
曹鸣竹面色有些发白,她道:“朝帮主的意思是,耿掌柜时被人点了穴道后丢入水中的?”
朝轻岫闻言微微顿了一下。
徐非曲十分熟悉自家帮主,知道只有在朝轻岫觉得自己已经提示得很明显,旁人却依旧押不中正确答案时,才会露出类似的神情。
果然,朝轻岫停顿片刻后,便温声开口:“曹掌柜所言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当时河上船只太多,鄙帮跟白河帮的船上都有通晓水性的好手,在发现耿掌柜落水后都纷纷跳下去救援。如此一来,若是仅仅点中穴道后抛入水中的话,那人如何确保耿掌柜不会被旁人捞起?
“既然是早有预谋,那么凶手不仅要确保耿掌柜一定能被淹死,也要确保在她淹死期间,旁人救不到人。”
杨见善闻言,感觉自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按照朝轻岫的说法,合理的答案就只剩下一个——
站在一旁的朝轻岫缓声道:“耿掌柜落水后,那人随之跳入水中,他第一时间控制住了耿掌柜,并将人带着游到远处,免得被其他人发现,等耿掌柜终于溺亡之后,才装作救援不及的样子,将人带到岸上。”
说到这里,朝轻岫对曹鸣竹道:“曹掌柜,在下听闻将人捞上来的乃是贵帮的一位船夫,还请速将此人带来,以免延误时机。”
从朝轻岫进入冰室查看情况到此刻,仅仅过了不过一炷香功夫,然而曹鸣竹的心情就已经大为不同,她用看神探的目光看了眼朝轻岫,立刻答允下来:“好,我亲自带人去拿他过来!”
朝轻岫只是进去看了眼尸体,就利落地给出了有关凶手的合理推断,众人纷纷从冰室内退出,回到地面,准备安排后面的抓捕事宜。
其实若当真是船夫谋害耿遂安,那么这个案件就变成了不二斋的内乱,犯不着惊动花鸟使,不过杨见善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依旧安排手下陪着曹鸣竹一块去抓人,余下那些捕快们,有些跟在上司身边办差,还有些则被分配了其它的重要工作。
——比如去写老大不擅长的修改案件类型的文书。
毕竟耿遂安的死亡似乎与之前认定的不同,朝轻岫的猜测一旦被证实,之前的卷宗就得全部推翻重写。
而且既然是谋杀案而非意外落水,那除了六扇门之外,自然还得通知当地县衙。
捕快们进行核查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耿遂安出事的水道在地域上,居然更加靠近郜方府而非奉乡城。
按照大夏律法,让哪个城的县官过来审案都说得过去,六扇门捕快事后询问了一番,在奉乡城县官因为地利优势主动选择放弃的情况下,很快敲定了主审人选——大部分普通的朝堂官吏都不是很乐意掺和涉及江湖人士的事件,至于韩思合,她应该不会反对,毕竟自从朝轻岫选择在此生活后,她就于不知不觉间习惯了类似的意外……
*
自从提供了破案思路之后,朝轻岫在耿宅内的待遇也随之提升,在被仆役带到后堂那边,先喝了一杯茶,又吃了半盘子点心后,外面终于有消息传了回来。
茶是曹鸣竹特地带来的好茶,点心也是城内老铺子的好手艺,消息却不是好消息。
曹鸣竹迟了一步,在她前去抓捕的时候,那位船夫已然逃之夭夭,跟着一块的捕快们翻查了一阵,确认了嫌犯的的确确已然溜之大吉。
朝轻岫询问负责带消息的捕快:“此人是什么时候逃走的?”
捕快叹气,显然对眼下的状况同样感到十二万分遗憾,咬牙切齿道:“那人今早还在呢!我们过去的时候,他屋里的灶台都是温的!”
只差一点点,六扇门就能在抵达一个时辰内成功捕获一位将谋杀伪装成意外的狡猾凶手。
捕快的声音里充满了煮熟的KPI居然也能插翅而飞的怨念。
朝轻岫闻言微微扬眉,随即笑道:“此人跑得如此及时,倒不像是碰巧。”
捕快:“杨大人也这样说,其他人正在询问住在船夫边上的人,在下先回来与朝帮主知会一声。”
杨见善查案的水平固然十分寻常,问话的能力倒还及格,他差遣手下捕快调查,自己也亲自走访,总算发现了一些端倪。
跟不二斋有关的许多雇工都住在一块,包括那位船夫,他跟邻居关系不错,此前给了些在耿宅跑腿的人一些钱,向对方打听有什么特别的客人上门。
毕竟之前众人一直以为耿遂安的死纯是意外,所以雇工们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船夫算是好奇,也就将客人身份告诉了他。
那位雇工战战兢兢道:“我今天卯时末换班,回去后跟老蒋说过,今天有一个什么帮主过来吊唁,可惜宅里没立刻让她进门,不知得站多久,然后、然后他就说家里有事,掉头便走。”
杨见善闻言恍然:“那个船夫是担心朝帮主发现真相?”
意外落水跟被人控制着溺死自然不同,只要耿宅之人让朝轻岫进门,就难保她不会揭露答案。
曹鸣竹等人也都认同杨见善的猜测。
毕竟从后面发生的情况看,确实不能说对方多虑。
众人将消息传到朝轻岫那边后,她只是略略一怔,旋即笑道:“那倒是在下来得不巧,竟然打草惊蛇。”
曹鸣竹摇头:“若非朝帮主亲至,恐怕还叫那人逍遥法外。”
她并不担心自己只提朝轻岫不提花鸟使的说法会得罪杨见善,从见面到现在的表现看,就连杨见善本人都十分佩服朝轻岫的破案水平,曹鸣竹甚至有些怀疑,朝轻岫或许不是江湖帮派的老大,而是六扇门内某位高人教出来的徒弟,因种种意外才选择去武林中再就业。
朝轻岫:“哪里的话,便是为着自拙帮上下,在下也非得揭破此事真相不可。”
杨见善:“今日已给郜方府去了信,之后韩县令大约会派人去涌流湾那边处理此案。朝帮主要不要也过去瞧瞧?”
涌流湾就是三家帮会船只发生冲撞的地方,按照习惯,郜方府那边的官吏多半不会直接进入奉乡城查案,而是会在案发地附近找个地方住下。
朝轻岫并未拒绝,客客气气道:“来都来了,总不好半途而废,若是曹掌柜与杨捕头不介意,在下很愿意跟着去长一长见识。”
杨曹两人闻言连道不敢,杨见善还想,不介意朝轻岫跟着去涌流湾查案很简单,长一长见识这就有些超乎他的能力范围了……
因为冰室的特殊性,即使众人已经发现耿遂安之死并非意外,也没有选择移动尸体,杨见善留了数位随从而来的捕快,又从奉乡城的县衙中调了人手过来,共同看护耿遂安的尸身。
此刻天色已晚,朝轻岫带着徐非曲向主人家告辞,曹鸣竹知道朝徐两人是在赵园杉家里借宿后,直接发出了邀请:
“在下与朝帮主一见如故,若是不嫌弃,不妨去寒舍住上一晚?”
朝轻岫与曹鸣竹目光一触,心中忽有所觉,道:“既然如此,那就却之不恭。”又对杨见善道,“杨捕头回去的时候,替我给帮里人捎个口信,就说我晚上不回去睡了。”
杨见善干脆应下:“好。”
花鸟使全部身具品级,而且品级还都不低,无论去哪个地方查案当地主官都需要配合,曹鸣竹万万没想到,杨见善会流露出如此像朝轻岫手边小听差模样的一面。
第71章
虽说同是奉乡城的大掌柜, 曹鸣竹宅邸中的房舍数量却没同事那么富余,摆设也简朴得多。宅邸的后院没太用心打理,前院则被改成了一个颇为宽敞的演武场,看上去甚具武人风范。
曹鸣竹将人让到正厅当中, 道:“今日请朝帮主过来, 是有事想与足下详谈。”
她话音方落, 感觉面前白袍人幽静的目光已如落霜般轻轻停在自己身上。
朝轻岫温声道:“曹掌柜请说。”
曹鸣竹:“朝帮主大约已经听人说过,我与耿掌柜同在奉乡城中做事, 平时在外面大家各做各的事情, 私下里也并不如何亲近。”
朝轻岫微笑:“只要贵帮之人皆能尽心理事, 关系是否亲近,又打什么紧。”
曹鸣竹:“若是能如朝帮主所言那样,倒也不坏。”接着道, “朝帮主心细如发, 兼之慧目如炬,在下也就直言了——之前一直以为老耿之死乃是意外, 我就没有多想, 不过今日晓得她是为人所害,许多情况便大不一样。”
说话时,曹鸣竹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声音里还透露出一丝凛冽:“无论是谁, 想要害人, 总得有个害人的缘故。”
朝轻岫颔首。
搁推理小说里,那就是作案动机。
曹鸣竹:“所以我过来这一路上都在琢磨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要说近来老耿那边有什么不对,最早还得追溯到三个月前, 当时她忽然上报总舵,自己出钱叫帮里加派了一批侍卫过来。奉乡城这边的人问是不是有人得罪了她, 老耿却只说没有,咱们当时也就未曾深究。”
她说话时,目光又在朝轻岫面上一扫。
朝轻岫略扬了扬眉,随即笑道:“奉乡城内的情况一直没什么变动,只是周边的郜方府从去年起忽然聚起了一帮江湖豪客,这些人想到奉乡城内做生意,又曾与白河帮有些纠葛,要说耿大掌柜为此不安,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鸣竹:“朝帮主说笑了。事后想来,大约是老耿她心中有事,只不好与旁人明言而已。”
朝轻岫垂下目光。
她感觉“事后”二字才是曹鸣竹话里的重点。
两人说话时,徐非曲始终坐在旁边,未曾开口发言。
虽然朝轻岫跟曹鸣竹两人都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不过徐非曲也能理解她们的言下之意——耿遂安毫无预兆地提高自身安保等级,自然是因为感到了威胁,不过在此之前,她的同事们都觉得耿遂安担忧的乃是郜方府中的帮会,才没有深究。
她回想了下帮主的所作所为,觉得身无武艺的耿掌柜因为周边江湖势力增多而想法子提升自己抗打击能力,实在是一件很能说得过去的事情。
曹鸣竹:“然后就是半月前。我平常虽不大管老耿的事,毕竟都在奉乡城内办事,当时手下人意外发现她那边的账目有些不对……原本人死灯灭,我已不打算再问,只是想到她日前分明是为人谋害,却又伪装成溺水而亡的模样,便不得不多忖度一二。”
朝轻岫闻言,神色如渊水般波澜不动。
利益与情感本就是最容易引动旁人杀心的两个要素。
不二斋财力雄厚,若说旁人因为金钱纠纷杀害耿遂安,倒也十分有可信度。
朝轻岫:“曹掌柜是说,耿掌柜之死,是因为账目上的疏漏被发现,于是有人要杀她灭口?”
曹鸣竹叹息:“也怪我做事不谨慎。当时在下本只是有些疑心,想着不好伤了同僚的和气,于是遣人过去查探,我不大在意老耿,老耿一般也不大在意我,所以办事时,往往会疏忽对方,也正是因此,派去调查的被老耿发现了行迹。
“她问我在做什么,当时我曾开口试探她,说要请帮里人过来查账,她没怎么迟疑就同意了,不过同意后很快就告了假,我和斋里的人几次上门想见她,都说不方便,询问门房,也只说不在家中。”
朝轻岫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点了两下,跟对方确认:“当真不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