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恒之注意到这一幕,倒觉得朝轻岫愈发厉害,他此刻深觉江湖传言有误,毕竟瞧连充尉的举动,可不像不服气新帮主的模样。
朝轻岫神色不动:“余公子千金贵体,这话是在与咱们说笑么?”
她虽然说是“说笑”,声音也足够温和清越,目光中却连半丝笑意也无。
余芳言是第一次与朝轻岫打交道,立刻感觉到了此人的难缠,然而事到如今,祖母已经有所表态,他只好苦笑一声,倒转刀柄,刀尖朝着自己,随后出手如电,分别在自己双腿跟手臂上各刺了一刀,只是刺的时候略略偏了一些,保证了经脉的完好。
他动作很是迅速,第三刀刺完后,第一个伤口处才有血流了出来。
余芳言的刀法轻迅准确,招式间与余悬月的剑术有些相仿。
旁观这一幕余高瞻面色已经不止是苍白如雪。
他一直知道祖母更倚重堂兄,并因此有些闷闷不乐,此刻终于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原来不被看好也是一种福气。
仅仅一天之前,余高瞻的内心愤愤不已,觉得大家都是血脉之亲,祖母凭什么更看重旁人。
然而面对着朝轻岫带来的巨大压力,余高瞻终于明白,自己既不敢像小姑姑那样挺身而出,出剑拦截闯进分舵找茬的人,也不敢像堂兄这样,当着客人面自捅。
如此无能,又如此不知深浅。
看来他不仅在祖母面前是孙子,在小姑姑跟堂兄面前,同样只算孙子。
余高瞻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眼神慢慢灰暗下来,曾几何时,余高瞻心底有过无数野望与谋划,他知道自己弱,于是想故意表现得一时飞扬跋扈、一时胆小懦弱,借此降低其他人戒心,以便坐山观虎斗。甚至还蹭想过,要不要与外人勾结……
不过余高瞻现在知道了,不用额外伪装,他是真的无能,也是真的飞扬跋扈、胆小懦弱。
余芳言跪在地上不动,任凭鲜血流了一地,坐在旁边的朝轻岫却依旧是一副难辨喜怒的模样。
其实朝轻岫倒不是忽然不想搭理余芳言,主要是她此刻有些走神。
就在朝轻岫逐渐习惯了侦探系统只会在每次案件结束时出来打个卡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条新的讯息——
[系统:经检测,由于用户破案效率极高,系统能量上涨速度大幅提升,版本升级已完成,案件捕捉范围提升。]
朝轻岫:“……?”
除了那些不得不解决的案件以外她还做什么了?系统怎么就突然升级了?
其实朝轻岫并不是很乐意接受自己侦探的隐藏身份,只是迫于武侠世界的高案发率,才逐渐习惯。
而且朝轻岫一直不是很有兴趣钻研侦探系统的作用,平日除非必要,通常不往凶杀现场跑,甚至还选择了江湖帮主为主业,尽量削弱侦探身份的存在感,结果依旧没拦住系统升级。
[系统:经检测,用户提前解决“天衣山庄分舵凶杀案”,获得侦探点数0点,名气值10点。]
朝轻岫目光微凝。
“提前解决”的意思她大概能理解,就是天衣山庄分舵本来可能会发生凶杀案,结果因为自己的到来,案件发生概率陡然降低到了一个可以忽略的地步。
不过她看着数据中的“侦探点数0点”跟“名气值10点”,又有些怀疑系统是在讽刺自己态度太过强硬,把潜在凶手吓得不敢再做坏事。
这个年头只持续了一秒,就被朝轻岫否决,她微微闭目,迅速回想了一下文艺作品中各个名侦探的经历。
那位潜在凶手一定是受到了感化。
第120章
[系统:希望用户继续积极探索各类案件与潜在案件, 在名侦探的道路上更上一层楼。]
朝轻岫:“……”
这个统还挺有追求。
在帮主出神的时候,许白水颇为怜悯地看了套上了三个持续流血状态的余芳言一眼。
能够毫不犹豫动手捅自己,这位余大公子也算狠人。
不过他虽然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很有诚意,但在朝轻岫面前, 却还算不上最懂事的人。
许白水想了想, 觉得要是换成还在生前演戏状态的袁中阳, 说不定能在过来之前,就先给自己一个三刀六洞套餐, 然后再令人将自己抬上厅来展示, 不给旁人劝说的机会。
当然这样一来, 对方也可能因为没让来客获得足够参与感,依旧无法减轻所得罪之人的不悦。
所以像伍识道那样一开始就选择不去招惹,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许白水以前总觉得此人不过孙相门下走狗, 如今才发现, 对方其实颇具生存智慧
她一面在心里扩充自己的职场小窍门,一面在感慨母亲当时的决定果然正确——昔日在不二斋当少掌柜的时候, 许白水对很多事情的体会就没这么深。
连跟在帮主身边不少时日的许客卿都微觉震动, 那么连充尉此刻的心情,大约可以用颠覆来形容。
白河帮的地盘不算小,江湖地位却始终平平无奇, 除了一些水匪盗贼外, 没法欺负任何人, 只是因为江南武林一向平静,各个分舵舵主的本事比上虽然不足,比下却是有余, 才能支撑到被朝轻岫吞并。
所以在连充尉的心中,天衣山庄是决不能得罪的存在。
不过今天她终于明白了, 能不能得罪余家,得看来得罪的人是谁。
换了旁人,只好被孙子欺负,然而朝轻岫过来,就能让祖母亲自低头赔礼,还能让另一个孙子他自己说砍就砍。
连充尉想,今日余家人会一切遵照帮主的意思行事,江湖道义只是一部分,更要紧的缘故是实在不想把朝轻岫的仇恨值拉到自己头上。
而且从余芳言出场到受伤的现在,余恒之的神色一直很平静,她看着身边两位在不同方面受到打击的后辈,面上瞧不出半点为此事不高兴的意思,神情竟还显得有些安宁,仿佛还觉得此事颇具教育意义。
单以心态论,余恒之倒不愧是能够在远离天衣山庄总部的川松建立起一个分舵的人,确实不可小觑。
许白水注视着余芳言,露出一个属于不二斋少掌柜的微笑:“方才余舵主是请余公子来说话的,如今余公子这样,又怎好继续与咱们谈事情呢?”
若说余高瞻的脸色是因为恐惧而苍白,余芳言就是因为失血而苍白,他摇一摇头,淡淡道:“我无妨。”
余恒之收回目光。
余高瞻此刻完全是一副被人狠揍了一顿的模样,神色之萎靡,更甚受伤之人。
余恒之已经不指望这个孙子能学堂兄的样子站起来给自己两刀,分担一下自拙帮的怒火,不过他要当真怕痛,或者担心自己下刀的角度不够准,也可以选择站起来跪在余芳言后面,稍稍展示一下胆量。再或者干脆泰然自若地坐着,把事情全推给兄长处理,那起码也能被说一句城府跟面皮的厚度都不算差。
然而余高瞻如今却是一副站也不敢,跪也不敢,坐也不敢的样子。
这样的素质,只好继续在家做一个闲人。
余恒之早就决定不打算重用余高瞻,所以心中对他多少有点歉疚的意思,所以在别的地方就额外宽纵这名孙子一些。至于比较看重的几个晚辈,余恒之则更想额外磨一磨那些孩子的性子。
她心中其实也隐约划过一个念头,考虑过家中晚辈会不会觉得自己处事不公,然而任何门派的弟子间都难免有龃龉,余家这些孩子在祖母面前还能保持面上的和睦,余恒之也就没有深思。
余恒之的确年纪大了,她没注意到,在自己看许白水的时候,原本还在出神的朝轻岫,其目光也迅速在自己身上扫过。
朝轻岫此刻想的已经不是系统,而是天衣山庄的布匹损坏事件:“在下多问一句,这些意外损坏的布匹原本存放在什么地方?”
损坏的是余家的东西,虽然价格高昂,却跟朝轻岫无关,然而她却觉得这件事存在一点古怪的地方,反正来都来了,不妨了解下情况。
虽不知自拙帮帮主为什么这样问,余芳言依旧老实回答:“所有珍贵料子都放在庄内的库房当中。”
朝轻岫忽然想到当日重明山长布防图失窃之事,虽说与布防图相比,天衣山庄的布料实在一点也不重要,她还是有些好奇。
镖货的责任分摊自然跟自拙帮有关,可既然确定了责任全在余家,那布匹到底为什么会沾上难以去除的污水,就完全是天衣山庄自己的事了,正常应该由余恒之自行处置,旁人若想干涉,总得有个理由。
朝轻岫沉吟数秒,露出一点微笑:“我准备过去库房那边看看。”
——最后,她选择跳过编理由的步骤,直奔重点。
余芳言先看一眼祖母的表情,没有瞧见反对意见,于是:“在下这就带路。”
朝轻岫的目光从余芳言的伤口上一扫而过,然后从袖中摸出了一瓶伤药,放在桌上:“天衣山庄中自然有好大夫,只是咱们到底是近邻,今日遇见公子受伤,在下不能不有所表示。”
瓶子里装的是朝轻岫自己配置的金疮药与化尸粉,按照九比一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她曾经试过,确定这种药粉的止血跟消炎功能都还不错,只是因为额外强化了化腐的效果,所以感受上会有些刺激。
余芳言心知,若是朝轻岫要害自己,直接就能提着剑来砍他,犯不着在伤药中动手脚,于是干脆接了过来,然后半转过身,将衣服稍稍撕开,露出伤口,接着十分干脆地将药粉倒在伤口处。
“……”
他闭上眼,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
当着怀有敌意的苦主面砍自己两三刀是一回事,肯用对方提供的药物是另一回事。
许白水想,这人不担心药里有毒,说用就用,倒是叫人高看他一眼。
涂了帮主的伤药还能一声不吭,则叫人高看他第二眼。
连充尉是典型的江湖人性情,一旦义气相投,就能迅速成为好朋友,此刻见到这一幕,顿时觉得余芳言此人尚有可取之处。
尤其是旁边还有余高瞻做对比。
等人处理好后,朝轻岫走过去,随意扫了眼余芳言的伤处,她医术水平还行,能确定那些伤口不在骨头上。
白着脸的余芳言亦道:“只是一点皮外伤。”
朝轻岫摇头:“伤口贯穿两端,怎会是皮外伤。”
因为大家都不熟,她有些话就按下没说——倘若这都是皮外伤,那么余芳言得有一套多厚的皮……
余芳言:“剩下的药……”
朝轻岫:“公子若不嫌弃,不妨留着。”
余芳言:“那就多谢。”
虽然朝轻岫没揍余高瞻,余高瞻自己也没揍自己,不过依照祖母的性格,事后多半会给他来一顿家法。
堂兄弟一场,余芳言打算把药留给弟弟用,大家一起改过自新。
朝轻岫客客气气道:“就算要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白水,充尉,咱们先等余公子裹完伤后再动手。”
要是换个人说这句话,余芳言还能觉得是对方忽然起了怜悯之心,然而此刻说话的人是朝轻岫,他就结合之前查三宝的死讯思考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在威胁,随即加快了自己的动作,裹伤的动作几乎快成了虚影。
余芳言能被祖母倚重,当然是因为做事机灵。而人一机灵,就很容易多想,比如余芳言现在,就十分担忧,万一他收拾伤口的动作太慢,对方怀疑天衣山庄是在借机重新布置现场,自己这边的霉就倒大了。而要是换其他人先带朝轻岫过去,又得担心对方怀疑他是躲在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搞事情。
虽说自家已经承担了不少罪过,然而他这会真没弄虚作假的意思,那么也最好别让旁人疑心。
一边的余恒之忽然道:“方才朝帮主说,这位姑娘的名字是叫白水?”
她觉得“白水”两字有些耳熟,许大掌柜的某个孩子就叫这个名字。
许白水在椅子上一欠身,没提客卿,只道:“我姓许,是朝帮主家的账房。”
就在许白水开口的同一时间,朝轻岫也开口:“白水是我的好朋友……”
一语未尽,双方默默对视一眼,都觉得彼此在面对外人时的默契值还有待提高。
余恒之点头:“原来姑娘是朝帮主的好朋友。”
她留神打量许白水,发现眼前这孩子的眼睛跟许大掌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余恒之掩住目中的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