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老夫人目光冷厉地看向尚老板,“泾县只有你一家印刷作坊,宣城却不是!”
尚老板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您自便。饶是您花大价钱印出来了描红本子,泾县的九镇二十四村八十一官学也不可能绕过显金,和陈猜签契书。”
瞿老夫人深吸几口气,气得声音夹在嗓子眼里,“金姐儿,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脸面!”
尚老板笑道,“其一,这八十一官学可是金姐儿一家一家跑出来的!”
“其二,青城山院的乔小姑娘,可是金姐儿主动捞出来的——是,仗义皆是屠狗辈,负心寡情是书生,可咱们这二十四村的读书人真仗义起来,也不是空吹的牛皮。”
第166章 桑葚冰茶
瞿老夫人目光如炬地紧紧盯住尚成春。
尚老板似笑非笑地回望过去。
尚老板走南闯北,在东边打过狼,西边放过枪,最要紧是偷偷摸摸出了很多少儿不宜的禁书。
他雄赳赳气昂昂、八尺男儿汉,这辈子怕过谁?!
除了官衙来查抄禁书的小吏,他啥也不怕!
噢,还怕秦夫子断更、烂尾、水文充字数。
噢噢,还怕自家傻婆娘拿筷子敲他头。
噢噢噢,还怕耗子、蟑螂、七星瓢虫、蚱蜢、蜈蚣、长虫……
想起长虫,尚老板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但是他坚持没让瞿老夫人看出来,他不能输人、更不能输阵,输哪个都是给显金丢脸。
瞿老夫人率先移开眼神,略垂眸,隔了半晌笑了笑,“是吗?听起来倒像是咱们陈记,家中藏有金镶玉,诸人反倒皆不知。”
瞿老夫人站起来,理了理衣摆,将那只装着绿松石翡翠珠链的红丝绒木匣子放在桌上,单手推了过去,“买卖不成,情谊在。”
瞿老夫人神色淡淡的,叫上瞿二婶,走了两步,回过眼眸,“收着吧,显金的朋友,我们陈家也该好好礼待。”
瞿老夫人话音落地,便带着瞿二婶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回府,便见有个身着长衫、留八字胡、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门房处比比划划地登记,“吾乃清水镇,秦……”
“欸欸欸,对对,秦始皇的秦。”
“是是,秦广生。”
“广?行千里致广大的广,生者为山山而川、生生不息是也。”
门房像看智障般看向这读书人,食指反手指向自己的鼻子,“小相公,你看,我像是听得懂你拽文的人吗?”
瞿老夫人下了骡车,上前一步,“秦……”
秦夫子转过头,八字胡十分应景地抬了抬,“……鄙人清河镇云岭蒙馆夫子,昭德四年的廪生,今朝前至宣城府参加秋闱乡试,特来拜会贺掌柜。”
说着拿了今年秋闱的名帖给瞿老夫人过眼。
廪生,是前几名的秀才。
这是来考举人的。
瞿老夫人不敢怠慢,转头看向门房,面带薄愠,“秀才公也敢拦!素日是怎么教你们的!”
秦夫子垂手站到瞿老夫人身后,等她给自己出头。
瞿老夫人顿了顿,又问,“金姐儿呢?怎不叫她出来接?”
门房支支吾吾,“贺姑娘,一早就去了绩溪作坊,不到傍晚是不回来的。”
瞿老夫人便看向秦夫子,慈蔼地笑道,“要不,您进去等?”
秦夫子连连摆手,动作笨拙,无形中透露出常年看书写文章,不与人打交道的恐慌和躲避,“不了不了——金姐儿不在,我进去干甚?您是?”
瞿老夫人心平气和,“我是陈三爷的母亲。”
秦夫子好似想了想陈三爷是谁,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结结巴巴道,“噢噢噢——是这样,我还要回去温书,便也不等了。就托您给金姐儿带个话吧——”
瞿老夫人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今年描红本的契约好似到期了,清河镇并周边四五个镇和乡,都等着她再签,她若是有空,就挨个再去一趟,孩子们和老秀才快没纸用了。”
秦夫子如连珠炮。
瞿老夫人默了默,嘴角紧抿,轻轻颔首。
秦夫子高兴起来,又转身从角落里掏了拿麻布装好的两兜子递给瞿老夫人,“……自家种的瓜、山货、野菌……内人给金姐儿和乔大姑娘一人做了两双鞋袜,也劳烦您拿给她们。”
瞿老夫人迟疑着接了过来。
瞿二婶连忙去接,却被瞿老夫人避开。
秦夫子又鲁直地交待了两句,不顾瞿老夫人的挽留,直冲冲地向外去,拐过墙角,便听妻子文娘忐忑道,“……你这也能给显金长脸?”
秦夫子又钝又鲁的神色早就不见——能写出爆款狗血《那书生真俊》的大手子,怎么可能是个不通人情的憨二傻!
“我不这样,反倒叫陈家怀疑,是显金特意将我们一个一个搜罗起来的。”
秦夫子揉揉鼻头,再挽住妻子的胳膊,娇憨道,“走啦走啦,去吃酱肘子啦!大后天就要进小号考试了,又要脱层皮。”
这头夫妻感情甚妙,那头主仆正在私语。
瞿二婶看着秦夫子风一般的背影,不愉嘟囔,“……什么人啊,一点规矩都不懂!”
瞿老夫人不赞同地轻斥道,“被点了廪生的秀才,多半能上举人!他不过三十来岁,上了举人再有寸进,便是大造化!别说不懂规矩,人家就是不搭理咱们,也是应当!”
瞿二婶缩了脖子:自家老夫人对读书人的尊重,比城墙都厚,比龙川溪水都湍急,比她对隔壁戏班当红名角儿周远安的执念都要深。
待天色将晚,门房来报,显金回来了。
瞿老夫人坐在摆好盘的圆桌前,抬了抬眸子,瞿二婶便应声去请。
显金来不及洗脸洗手,一进门便见瞿老夫人稳如泰山地坐在圆桌上方,桌上摆了一个小锅子,旁边花团锦簇地摆了十来个小碟。
瞿老夫人请显金落座,“……厨房说你娘喜欢打锅子,她爱吃涮羊肉,你如今尚在孝中,我便叫张妈妈做了辣豆豉锅,又叫厨房买了新鲜的竹荪、块笋、蘑菇和水菜。”
瞿老夫人记起那碗咸豆浆面,又问道,“还有什么想吃的,现在叫厨房准备,应也来得及。”
显金乖顺地坐到瞿老夫人身侧,就着桌上的热碗碟先浣手,再笑,露出尖尖的犬牙——这是中和她身上清冷瘦长气质的法宝。
“这样丰盛,便是再请大太太和二太太来,也尽吃得了。”显金笑眯眯地说。
瞿老夫人摆摆手,“老大媳妇最近在作画,说是什么百鸟图,还特意请董管事拿了几张三丈三的品宣;”
老二媳妇,则是个危险话题。
瞿老夫人嘴角一个清淡的笑意,“老二媳妇这几日算账、理货、调教伙计,十分焦头烂额。”瞿老夫人不由摇头,“她也是没这个心思好好吃顿饭的。”
显金挑挑眉,不置可否。
瞿二婶上茶。
瞿老夫人介绍,“听说你爱喝凉茶,也不太爱喝苦茶,这是拿桑葚和着冰糖熬成酱,再将石岩龙井煮三遍后窖在井里,冰透了拿出来的。”
瞿老夫人接过瞿二婶手里的茶盅,亲给显金倒了一盏,“你尝尝吧。”
显金立刻站起来,双手将茶盅举过头顶,态度无比、十分、异常、极度恭敬。
开玩笑!
领导设宴,要么要开你,要么要升你。
无论哪种,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呀!
第167章 燥热伤肝(说了加更就加更,二更合一4000+)
瞿老夫人倒完一杯冰茶,显金恭恭敬敬地一饮而尽。
别说,还真挺好喝。
瞿老夫人看人的眼光不怎么样,做饮品的眼光倒很好嘛——完全可以开个“霸王茶娘”嘛。
卖点:每一杯茶汤都与宣纸的颜色一致,比如“官绿”就是石岩青茶加一点薄荷;“长春”就是红茶加一点桑葚汁或藏红花汁嘛;“汉白玉”不就是随便什么茶再加一点点牛乳兑成的颜色嘛……
等等。
如果宣纸有颜色……
显金眯了眯眼,正预备细想下去,却被瞿老夫人一句“坐吧”打断。
显金甩甩脑壳,先把发财的念头藏起来,再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如烤焦的鹌鹑。
“泾县铺子……”瞿老夫人先提筷,将半碟竹荪下进汤去,随口一句打开场面,“本来是该给老三的。”
显金抿抿嘴,绝不接话——老板家里的产业,你想给谁给谁,她一个还没爬上CEO位置的初级职业经理人,完全没必要接这种敏感的话题。
竹荪本就泡过,烫几秒就熟了,瞿老夫人第一筷子夹给显金。
显金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等瞿老夫人先吃,再自行动筷。
“只是老三不会想。”瞿老夫人说话间很是随意,看上去决计不是斟酌后的交谈,“老二没有儿子,就算我把家业给他,他能传给谁?不还是三郎和四郎吗?”
竹荪入口,带着辣豆豉汤底的香和辛,顺滑地溜进喉咙。
显金点了点头,“是是是,给三郎给三郎。”
瞿老夫人看了眼小姑娘,再煮了半碟炸豆腐皮,等火烧水开期间,再道,“我知道,他怨我,怨我眼里只有老二和老大,可他不想一想,老大做官、老二发财,他做弟弟的,岂不是能躺着当少爷了?”
显金再点头,“是是是,当少爷当少爷。”
语气之恭顺,且暗含‘瞿老夫人若要求把陈敷送到KTV当少爷,她立刻帮便宜老爹买好亮片小脚裤和摩丝’的上进心。
显金始终不接茬,让瞿老夫人闷了闷,单手再煮了半碟干米粉下汤,隔了一会儿又下了两块九孔藕,最后情绪在芋头和笋片的间隙终于外泄——
“……你二伯在泾县举步维艰,你二婶在桑皮纸作坊进退两难,咱们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内讧。”
瞿老夫人面色凝了凝,又想起家中的乔宝珠与视青城山长乔放之为师为父的南直隶那些读书人,强迫自己面色缓和很多,“陈家好了,老三才会好,你才会好,咱们都是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船沉则全员覆。”
“金姐儿,你很聪明,你甚至比陈家的后人,不不,你甚至比很多男人聪明!你应当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瞿老夫人语重心长,“你想要什么?钱财?我可以让你分红,陈老五拿多少,你就拿多少。姻缘?你自放心,祖母不会亏待你,纵然不是进士举人,也一定是能给你安稳康乐生活的。嫁妆?前几日,我还在同二娘说,你这些年为陈家赚了多少钱,你出阁时,我便为你添上三分之一的银子……”
显金夹了一筷子的豆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