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要求倒是很合理。
你赞同有赞同的理由,不赞同当然也要有不赞同的理由。
显金低头理了理裙摆,竖着耳朵,装作谦逊地做好聆听一堆表扬的准备。
“那自然是……”段老板神态端方,“那自然是贺老板帮陈家签了一份一万刀的生意。”
显金:?
咱就是说,可能习俗不一样,我们那一块,一般不把权钱交易拿到明面上说。
恒帘眸光一亮,击节大笑起来,“原是如此!原是如此!一个给钱,一个办事,不过是利益交换,一丘之貉罢了!”
恒帘连连摆手,“一场交易罢了!段夫人的意见,着实作不得数!作不得数啊!”
“段老板。”段老板指节敲击桌面,温声纠正恒帘。
恒帘:“什么?”
段老板声音清爽有力,“请叫我段老板!我如今负责陈记纸业,就像别人叫你恒老板一样,未见别人唤你林美娘之夫啊!”
段老板站起身来,“我叫你一声林美娘之夫,你敢应吗!你敢吗!敢吗!敢吗!”
显金目瞪口呆看着段老板发疯。
她眼前好像有一个金色的角在段老板清秀端正的面颊慢慢延展开来,还有一只硕大的葫芦在段老板张开的手里逐渐现原形。
受我一拜!
金角段大王!
在显金,哦不,整个务虚堂的人,都被迫知道了恒溪她妈的名讳的情况下,恒帘气得面色铁青:什么玩意儿!以前也没听过陈家媳妇这么癫啊!
恒帘瓮声瓮气道,“段夫……”
“嗯?”金角大王举起了葫芦。
“段老板,您久居宅院,可能有些事不知道,咱们商会最是体面,就冲贺老板心思不正、意图买通商会诸人,这个会长就不能给她!”恒帘一锤定音。
段老板蹙凝蛾眉,“你在说什么呢?”
恒帘不知何意。
“贺老板漏漏指缝,就是一万刀的单!不仅是陈家,还有杨老板、牛老板、朱老板……这笔单子能养活大家至少大半年吧!?”
段老板身形板正,碧清色的衣衫卷起涟漪,温温柔柔,“我想问问,还有谁,能干到这份儿吗?”
段老板转头看向在座诸人,“咱们要选会长,首先要明白,为什么要建商会?是自己给自己找地方管起来?——便是拉磨的骡子也没有给自己加砝码的说法啊!“
“在座诸位都是做老板的,生意干了大半辈子,只有你们训别人话,没有别人冲你们趾高气扬的!加入商会,说透了,就是为了赚钱!赚银子!”
“那么会长又是做什么?”
“会长就是帮忙咱们赚更多银子的!”
“一个张张手就给我漏一万刀单子的会长,我不选?我选谁?”段老板开始进攻,对着恒帘正面输出,“我选你?选你叨叨叨?选你没正事?选你胡子多?”
恒帘忍,练忍功,手缩在袖口,拳头都硬了。
显金很难控制面部表情。
很想笑。
但是,毕竟是会长,这么大的官儿,必须喜怒不形于色。
段老板一顿输出完毕,转头重新安安稳稳地坐回第一把交椅,看向云记,“怎么样?我的理由够充分了吗?”
云记若有所思地看向段老板,再转向显金:一开始他站恒记,是因为这个小姑娘脱离了陈家,出来单打独斗闯荡,这个故事可多了,业绩好的掌柜不愿再受东家挟持,选择带上人手、渠道出来单干,干没多久就发现值钱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所处的位子,离开了那个位子,离开了捧他的东家,他什么也干不成,什么也不是。
他以为贺显金,也会步后尘。
哪知,人家出来单干,随随便便就搞了个大单!人家自己不做,分给七八家商户做!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笔单子对贺显金而言不重要!说明,值钱的不是陈家大管事的位子,而是贺显金本身!
云记张口,“充分。”又笑,“即便是不充分,按照十二条规例,您的意见也能得到充分的尊重。”
段老板下颌微抬,矜持又清贵颔首致谢。
恒帘眼见要尘埃落定,立刻开口,“段老板,你是花言巧语、颠倒黑白啊!”
段老板惊愕,隔了一会儿方偏首哽咽,“是,原是我不配,我是个不吉祥的人,想我夫君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高中自请为西南蛮夷父母官,为民为辖内呕心沥血,如今撒手人寰,便有那宵小欺负他那寡妇妻儿……”
恒帘深吸一口气,停滞无语地仰起头——他气得想把房顶砸了!
这他妈,真的太癫了!又癫又疯啊!
陈家到底是什么福地洞天啊!
尽出这种精彩的品种啊!
恒帘一口气没上来,大家伙抓紧时间一阵空虚的忙碌与寒暄,强老板非常利索地抓着“贺显金”名牌往前面怼,朱老板不知从哪儿抓了把大交椅硬塞进五人组的C位,杨老板端着茶盅恭请显金坐下。
显金手搭椅背,缓缓坐下。
你别说,还真有点大权在握的爽感。
甚至,还有点想教人做事。
显金赶忙打住这个念头——无论男女,一旦油了,那可真腻!
显金没打腹稿,东拉西扯说了些话,看更漏时辰,显金侧眸问恒帘,“恒副会长,今日可给大家安排晚飧?”
恒帘面色铁青地愣了一瞬。
显金轻蹙眉,“怎么这般疏漏?”
恒帘:?你说啥?
“这个时辰了,莫不是还叫大家空着肚子回去?”显金眉头拧紧,语气责备,“恒副会长,下次记得咱们宣城商会最是体面,一茶一饮都应是最好的——否则这么多宣城纸业有头有脸的人物,又凭什么来捧咱们的场子?”
恒帘:?你有事吗?
显金手一挥,“务虚堂旁边有家食肆还不错,恒副会长你去看看吧,四冷八热两点,照着备两桌,须有鱼有虾有肘子有整鸡!”
众位老板笑着应和道,“还要好酒!”
显金朗声笑,“好!必有好酒!”
……
两个时辰后。
恒帘一脸铁青地攥住长长的一溜儿账单,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你他妈的要装逼,你自己付钱啊!
你让我去置办,那店家便只认准了恒家,他妈的跟高利贷似的追着要钱!
第310章 好想喝酒(2.27)
诸位老板吃好喝好,醉醺醺都走了。
澄黄昏亮的大灯笼高高挂在食肆屋檐下,月升中天,清光从瓦砾与白墙的间隙泻下,显金低着头,双脚跟玩儿一样踩在门槛上来回晃荡——她正在这儿等骡车返回橘院。
像在内环工作,家住在北四环的超长通勤。
嗯,跟可怜的北漂不一样的是,她有专属座驾,还有司机。
嘿嘿,真不好意思。
显金思绪不知飞到何处去,身后响起一把温柔婉和的声音。
“别踩在门槛上——”
显金回头,见希望之星他娘、今日大发神威的段老板恬淡温柔地走来,嘴角含笑,早不复今日发疯的模样,“小孩子记得不要踩门槛,门槛是一道墙,将不好的东西都拦在房子外面,你踩上去就是给坏运道淌开一条路。”
显金:!!!
立刻跳下来!
还弯腰给门槛大人拍拍灰,嘴里恭敬赔罪,“门槛大人,无心之失,切勿怪罪,切勿怪罪!”
段老板笑起来,眼眸中多了几分暖和的笑意,“这孩子,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是信这些因果杂谈。”
显金抬头理直气壮,“生意人,就没有不信的!我遇见过一个老板,早上从不对账,哪怕这笔款子真的很着急,也得等食过晌午再谈。”
段老板头歪了歪,“为何?”
“早上给钱出去,整天生意运势都不好!”
段老板笑起来,“那岂不是初一也不给对账?——月初给钱出去,整月运势都不吉利?”
显金点头。
“那正月也不给,否则整年运势都不好?”
显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再点点头。
段老板乐不可支,“这怕只是单纯想拖账吧?”
显金也跟着笑起来,“但那个老板生意确实越做越大呢!”
段老板笑着了然道,“那肯定的。又抠又口若悬河、为自己抠门找借口的老板,生意一定越做越大!”
显金哈哈笑起来。
二人的笑声渐渐弱下来。
显金的骡车“踢踏踢踏”地驻足门口,显金掀开帘子请段老板上车,“……大伯娘,天色太晚了,我送您回去吧。”
段老板也未与显金客气,一手撑在显金手臂上,一手拉住车筐门上了骡车,显金与之并排坐,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了两三句,显金笑道,“陈家这一大摊子,您肯接,出乎我的预料。”
段老板伸手优雅地抿了抿鬓发,语声有些傲娇,“我接,不是因为陈家。是我看到铺子里的伙计搀着他两鬓斑白的老娘去抓药——除开你新招的那十九个人,陈家这二十几个老伙计帮工帮了一辈子,他们不该承受主家无能而带来的惩罚。”
显金一愣。
她以为段老板是因为陈二郎他爹才……
显金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