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
账本!
若他将账本毁掉……
显金的声音恰到好处响起,“我于腊月二十九日拿到这个账本,这么多天足够我誊抄一本了——您手上这本好像就是我誊抄的?还是那句话,若我晚于半个时辰出去,他们将拿着原版该报信报信,该报官报官!”
陈六老爷顿时好像被逼入绝境的岩羊,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思绪——
她若想扳倒他,完全可以将这账本直接递到瞿氏手上。
她何必走这一趟?
她想干什么?
不对!
她想要什么?
“你想要钱?”
陈六老爷摇摇头,“不,不,你不想要钱,你若想要钱,你在一开始就会接我和老朱给你的银子……”
“正月后,我就告老辞乡!”
电光火石间,陈六老爷好像发现自己摸到这恶婆娘的命门了,“我年岁也大了,绝不在铺子里碍你的眼,挡你的路!”
陈六老爷越说越快,“你放心!到时候你就是泾县作坊唯一掌事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没有任何人阻碍你!”
显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本也如此,你若不应,于我不过费些功夫筹谋计划,也不是什么难事。”
陈六老爷颓然砸在椅子上,“那你想要什么!你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第35章 搞到手了
陈六老爷要崩溃了,瘫坐在椅子上,胡须向下捺,吸几口大气,想到东窗事发后的场景——好不容易贪来的家产被抄走,在衙门一边做小吏一边读书的儿子被打发回家,在青城山院读书读得好好的孙子失去科举资格……
还有他!
大魏律法规定贪墨主家产财物,最高可罚五十杖。
他贪墨之多,被罚一百杖都有余辜!
更何况,除了贪墨,他还有最大的罪过,私自“喂敌”,将珍品货物走私到对家,帮助对家拿到贡品资格……此事若被掀翻,他们一家,老老少少二十余口人在泾县是决计活不下去了!
这个代价太大了!
他愿意用任何东西来换!
任何!
只要贺显金这个骚浪蹄子态度松动,只要她要,只要他有,他绝对双手奉上!
陈六老爷痛哭流涕地偷觑显金神色,却见这小娘养的正双手背于后背,一脸兴味地欣赏他的痛苦。
陈六老爷“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再顽强的狗,被人绕着玩几圈,又得不着食吃,也得崩。
显金清了清嗓子。
陈六老爷的哭声渐弱。
“我要八丈宣和六丈宣。”
显金手覆于身后,收敛笑意,显得极为郑重,“你手上有多少,我要多少,只要你交出来,我当着你的面,把这个誊抄的账本烧了,把原版账本的藏身之地告诉你。”
陈六老爷瞬间忘了哭,嗫嚅张嘴,企图说话。
显金了然地摆摆手,“都是千年的狐狸,别跟我这儿玩聊斋。”
“依照六老爷雁过拔毛、狗过留痕的个性,李老章师傅做出八丈宣、六丈宣这等精品,您不会私自扣下?”
显金大马金刀地坐下,从八字须老仆手上接了热茶斟满一杯,递给陈六老爷,“你先喝。”
陈六老爷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显金冷笑一声,“加了蒙汗药?砒霜?还是铅丹?”
显金自然地把茶水泼到陈六老爷脸上,转身将茶盏倒扣在桌上,双手仰靠在八仙桌上,头微微后仰,目光向下,看陈六老爷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单手即可捻死的蚂蚁。
好……好帅……
今天,王三锁小姑娘的眼睛很忙。
一会儿瞪成“0”形,一会儿眯成“一”形,像出了故障的闪屏代码。
陈六老爷被热茶泼了一脸,面皮火辣辣的疼,茶汤挂在胡子上,瑟缩着一点也不敢动,就怕茶水顺着流进嘴里——掺了雷公藤的茶水,可是要人命的!
显金笑了笑,“……六老爷,您自己想想,您这样子要杀我,我要您几张纸,过分吗?”
那是几张纸的事儿吗?
如今天底下,还有谁,有一个算一个,安阳府福荣记、泾县宋记、宣城温家和王家……这几个顶尖做纸的,都做不出来八丈宣了。
做纸的老师傅,接二连三的作古,青黄不接,徒弟还没成熟,谁也挑不了这个大梁。
他们做不出,可官宦富贵人家还是想要啊!
特别是越没有,就越想要。
他听说,京师有位百安大长公主最喜长幅水墨,为投她意,许多画行愿意出一张纸一两金采买八丈宣……
陈六老爷手从怀里掏了张绢子,哆哆嗦嗦把脸擦干净,“……我手上是有这两种纸,李老章做时,我各留了十张以期应急……”
十张?
你也不是这么扣扣搜搜的人啊!
显金指腹摸索茶盏边缘,站起身来,“八丈宣和六丈宣,分别两刀,你拿出来,我走人,咱们银货两讫,我就当从来没见过这个账本,你可回乡做富裕田舍翁颐养天年,过年节再见,你照旧是我的好六爷爷。”
爷你妈个头!
你当我爷爷好不好!
陈六老爷心里疯狂输出,面上却扯出一丝苦笑,“各两刀?我实在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那就没办法了。”显金拍了拍膝盖,抬下颌招呼,“锁儿,咱们走。”又回头冲陈六老爷笑道,“这本账册,你就拿着吧,进棺材的时候好垫脚。”
显金头也不回地往出走。
三——
二——
一——
一般来说,“你不卖,我就走了”这种地下商场惯用花招按道理应该很管用才对啊。
“你等等!”
果然很管用。
显金露出微笑。
陈六老爷猛然站起身,“我给你!我给你四刀纸!”
陈六老爷咬牙切齿。
他总共才留了各三刀!
是他威逼利诱李老章每个月熬五六个大夜给他做的!做一刀,他就给李老章那要死的婆娘一根一两年的人参!李老章还对他感恩戴德,如再生父母般敬畏!
这种乡间里坝出来的,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手艺有多值钱!
他们以为树皮做的东西,又不是啥金贵货,就算读书人讲究,也卖不起价——他们这群下里巴人,这辈子都不知道好纸多值钱!这辈子都不知道绝品值金值银,可受万人追捧!
陈六老爷咬碎一口黄牙,“老根儿!去库里拿两刀八丈、两刀六丈!”
再眼神像淬铁似的看向显金,“贺姑娘,您该告诉老朽,原版账册放哪儿了?”
……
水西大街,市集繁荣,摊贩来往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青城山院门口的小稻香初五开张,一锅炖羊肉加上茱萸、青椒、姜片、八角、茴香,再配上切得大块又有棱角的白萝卜,羊肉炖得耙烂,拿尖头筷子轻轻一拆便骨肉分离,热气从夹骨肉里冒出来。
乔徽吃一口羊肉,再啜一口金华酒,眯着眼“啧”一声,“……谢你这个守孝之人陪我出来喝酒吃肉。”
陈笺方饮一口茶水,笑了笑,“上回见是在南直隶考乡试,你考完后两眼昏花,你爹灌了你一壶盐糖水才缓过来。原以为下回再见是你我相约京师共赴会试……”
陈笺方低眉将后话吞下,摇了摇头,又饮一口茶水,转头看向窗外。
乌溪不结冰,岸边有积雪,行人来往走动,没一会儿便将积雪踏黑践污。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个巷子口窜出,身后跟了三个人。
陈笺方眯了眯眼。
贺姑娘和陈六老爷搅在一起作甚?
乔徽顺着陈笺方的目光望过去,看清显金那张冬青脸,不觉磨牙,“这不是你们家那棵冬青,哦不,那位女账房吗?”
陈笺方目光未移,敷衍着点点头。
只见贺姑娘在人流密集处指了个地方,陈六老爷手一抬,后面那老仆就埋头苦挖,没一会儿就挖出一本四四方方的东西,好像是本书?
陈六老爷一把将那东西抢过转身便走,隔了一会儿,贺姑娘便带着一个比她更小的小丫头,一人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转身向老宅走。
过程行云流水,看上去像是在做什么交易?
陈笺方眉头蹙得更紧。
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是不是前几夜他们夜探朱宅摸出来的账本?
她……在和陈六老爷做交易吗?
乔徽歪头也看着,隔了一会儿方重新埋头吃羊肉。
得嘞。
这姑娘可算是把六丈宣搞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