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再啃一口梨,“那左娘姐姐来店里找我作甚?”
总不会是找她说知心话,纾困解难吧?
陈敷冷笑到嘴角都歪了,“支钱。”
显金以为自己听错了,“啊”了一声。
陈敷点点头,给了显金肯定的回答,“刚不是说了咱们家七叔祖面子值钱吗?他自己不出面,反倒叫待嫁的姑娘出面来找公中支钱。”
“左娘倒是个好孩子,一边说一边眼睛通红,只说家里凑上凑下,只凑出了三百两,加上公中循例支的一百两嫁妆,也不过四百两银子,看铺子上还能不能凑一些闲钱出来。”
这姑娘,是陈家少有的叫陈敷喜欢的人。
温驯又能干,相貌也不差。
陈敷说着有些不落忍,“左娘说,好歹凑足六七百两,她不要金银首饰、压箱底钱和陪嫁铺子,先把面子上的情也圆过去就行。”
显金目瞪口呆。
陈左娘,还,真想,花银子买结婚名额啊?
她好想反手给陈左娘装一个反诈中心app啊。
第86章 买猪看圈
“左娘,没跟你提支钱这回事?”陈敷顺手将显金吃剩的梨子核扔到木桶里,长长的脸露出大大的疑问,“她来寻我支钱,你晓得我的,通身上下顶天二三十两……”
在宣城时,身上的钱,都被他老娘收了,害怕他拿去胡乱花销。
到了泾县,他身上仍旧没有大钱——被显金尽数充到了铺子里。
一个月,他得去作坊或店子晃二十天,早晨去,晚上走,不拘他白天做了啥,但必须出现在那里。
若是达到要求了,董管事每个月就发五十两银子给他。
在宣城,他身上哪儿能真没钱啊?他娘收的是月例银子,他还有铺子上的分红、庄子上的孝敬、二老哥的接济和大老哥每年春节返乡的红封,要真没钱,他拿啥养艾娘?
可……到了泾县,他是真没钱了……谁来接济他呀?是一身腱子肉,每天写错字被罚得底裤都不剩的周二狗,还是倔得像头驴天天住在水槽旁边的李三顺啊?
陈敷一把老年辛酸泪。
他每个月就依靠显金给他发的那五十两银子过活啊!
故而,在他没有外出觅食的日子,他都在作坊混日子,虽无所事事,但为李三顺带去了珍贵的精神鼓励。
他娘都没鸡动他,他姑娘做到了。
说起这事,陈敷委委屈屈地阴阳怪气,“她今天来,没赶上好时候,若是月初来,我身上还能有五十两银子呢。”
显金懒得理他,重新把话题拉回陈左娘,“……她来找了我,帮了一上午的忙,却什么也没说……”
显金明白过来,顿时哑然。
左娘是没说出口吧?
陈敷是长辈,向长辈求助,虽也难堪,却还说得过去。
她却是年纪尚小的妹妹。
而婆家要求高额陪嫁,才肯来提亲这件事,确实太过尴尬。
显金抿了抿唇。
陈敷“啧”了一声问道,“咱账面上,如今还剩多少银子呀?”
显金张口便道,“四百余两,尚老板的款子,可以谈;小曹村的款子,可以压在年底支付,活钱四百两。”
那就刚刚好。
陈敷叹了口气,“若是闲钱,就帮她一把吧,就当我这做三叔的,你这当五妹的给她添妆了。”
钱是王八蛋,谁爱谁完蛋。
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值钱。
这话是艾娘说的。
他深以为然。
若是区区四百两银子,能维护一个姑娘的声誉,解救她爬出窘迫的困境,那这笔钱远远超出了四百两的价值。
陈敷见显金略有犹豫,心里明白这店子上的每一个铜板,金姐儿都是有效用的,突然挪动这么一笔现银,必定打乱她的计划,便赶忙劝道,“我手上还有个前朝官窑的鼻烟壶,上回珍宝阁出价二百两要收,我没答应……我明天就去当了,给你补到账上——咱们帮人不能帮到自己山穷水尽。”
铺子上没山穷水尽,却让你当了自己心爱的鼻烟壶……
显金摆摆手,“您可把您那些破烂玩意儿收好吧!您卖一个心疼八年,我可不想听您使劲唠叨——”
转身朝外走,“这事,您先别管了,自己先去睡了。就算真要给钱,也不能随随便便给了。”
老父那破Jio才好,这事交给他,要么贴银子贴得底儿朝天,要么吵嘴巴,吵到半夜坐起来生闷气。
这爹脑子虽不太好,但放在那儿,好歹也是头爹。
他还是别出面了。
且,做生意讲究的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总不能别人要什么给什么?
就算要给,至少要让整个陈家知道——老纨绔陈三爷,这回,干了件大事。
但……
显金叹了口气,若能及时止损,当然是最好的。
显金带上锁儿,片刻不停往街口七叔祖家去,门房一听是显金,都未通报,直接带着显金进院子。
显金刚踏过内院门槛,就听见里面的哭声。
“……若真凑不齐这个钱,这门亲,咱们不结就是!我绞头当姑子也好,去投江也好,一定不叫咱们家为难!”
是陈左娘的声音。
连哭都柔柔和和的。
“人家三叔和金姐儿也不欠咱们家的,您却一定要拿我的嫁妆去为难他们!我,我,我当真说不出口啊!”
陈左娘哭声像土壤里,无论如何也反抗不了暴雨与水涝的蚂蚁。
显金站在门口,不躲不避,光明正大地听。
门房站在一边:啊喂,不能因为你一副凛然正气,你就不是在偷听墙角了哦!
先是响起一把中年妇女的哭声,哭陈左娘多舛的命运,哭陈家大爷死得不是时候,哭家里没钱没势,任人宰割。
再是一个中年男子骂那把哭声,骂她泼妇无理还信口雌黄。
接着又响起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
“……可是陈敷那小儿不同意支钱?”
陈左娘哭得难堪又窘迫,“这事与他们有甚关系!愿意支钱本就是天大的情分,您不怨对方贪婪,却怪家人不肯帮忙!”
拐杖杵地,“咚”的一声。
“胡闹!荒唐!什么叫主家!什么叫家主!不就是危急时刻担事的人吗?我们要四五百两嫁女怎么了?!陈敷不该给吗?他若不答应,那咱们就开祠堂!我一把老骨头去跪祖宗!”
“老子把他名声搞臭!”
老头中气十足地骂街。
显金老神在在地想:名声搞臭?看来您对陈敷的名声,还缺乏一套系统的认知啊。
整个院子鸡飞狗跳。
门房偷瞄了显金一眼,“您还进去吗……”
这闹得跟赶集似的,进去加入战斗?
门房他自己都不想进来听骂街。
显金却点点头,一把推开虚掩上的门,果断踏步入内。
堂厅顿时沉默。
陈左娘脸涨得通红,“金……金姐儿。”
剩下的人,春节吃饭都见过,见到显金出现,先是一愣,再是一喜。
左右二娘的生母许氏抹了把眼泪,哭得撕心裂肺,“……金姐儿,你可得帮帮忙你左娘姐姐!那缺心烂肝的东西,欺负咱们家大宗伯去得早……”
声音尖得耳膜都要破了。
显金挠挠耳朵,先跟大家伙不疾不徐地见了个礼,再笑着安抚众人,“左不过是钱的事儿,一百两银子也是赚,二十两银子也是花,总不能因为钱,叫左娘姐姐和咱们陈家丢份儿。”
许氏生紧紧握住显金的手,如同找到小闺蜜,边哭边回,“是是是,是这个道理!”
显金笑着反握住许氏,笑道,“今天左娘姐姐来铺子,我也没好好招待,若不然我带姐姐出去逛一逛,找个安静地方,咱姐两好好说说话?”
许氏连声,“好好好!咱们这院子小,施展不开,出去出去!婶子给钱!”
七叔祖想了想,也点头应承下来。
显金便与左娘相偕出了院落,甫出小巷,显金站定后,继续发直球,利落开口,“买猪看圈,在婚前,他娘都这般搓磨算计,那婚后,这户人、这门亲事恐怕将你算计到骨头几两重都一清二楚。”
显金没等陈左娘反应,再道,“按理说,这个头不该我来出,可如今盘算了又盘算,陈家好似也没个出头的人了——你别嫌弃。”
“出头?”
身后传来陈笺方的声音。
“出什么头?”
第87章 长房长孙
盛夏的月夜宁静,两个姑娘的身影被小巷昏黄的油灯光拉得老长。
陈笺方手中拎着山院的布袋,在十步之外,清晰地听到显金的话,三步并作两步走,面沉如水地走到二人身边,眼神率先落在陈左娘红肿的双眼上,紧跟着转到显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