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专放在他卧房、没被打开的箱子里面,他取出一本书。书里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一封只有开头、并未完成的信,还有一张画。
犹豫片刻,他把信抽出,重新夹入书页,只把画和信封放入了胸前衣襟。
这样东西,虽然不能免于二姑娘被人嘲讽……但总算,聊胜于无吧。
崔珏放下书,走出房门。
……
崔珏回来前,温夫人早与安国公说定,不许他留人在书房谈什么家国大事、经济学问,她要让人和明遥见面说话。
安国公只能应承。
今日晌午,崔家人来报喜,说崔珏升了六品侍讲,温夫人自是高兴无比!
但看安国公比她兴奋了几倍,她只得又叮嘱一遍:“是咱们先嫁女儿过去,他才是咱们的女婿。虽然有只顾攀附岳家,不管妻子的男人,可崔珏不是那样人!老爷不叫孩子和女婿相处,就是舍本逐末了!”
安国公又只好答应。
但崔珏申初三刻到的,他还是在书房和人说到了将近酉时,温夫人派丫鬟来催了三遍,才放人走。
从安国公的书房出来,崔珏轻轻吐出一口气。
要见二姑娘了,且不必再想朝堂政局,太不尊重。
太阳即将坠入山谷,夕阳最后的余晖洒在飞檐上,崔珏迈入正院,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廊下等着的二姑娘。
她身量高了一寸。
她似乎过得还算顺心。
因是久别重逢,崔珏没有强让自己避开二姑娘的目光。
再走得近些,崔珏发现她紧紧裹着大红的斗篷,手里似乎抱着手炉,脸已经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红。他便不拘泥于在门外见礼,先道:“此处风大,姑娘请先进去吧。”
纪明遥是被太太早早赶出来等着的,以表迎他远路归来的郑重。
既然他都如此说了,纪明遥也不多客气,笑说一声:“多谢崔翰林。”便先低头回了房中。
真冷啊!
冷得她都没仔细看……他好像……黑了些吗?
崔珏跟在她身后入内,有丫鬟上来替他解披风。
他微微一怔,随即稍向后半步躲开,自己解下披风,递在丫鬟手上。
来服侍的丫鬟是银月。
当着小崔大人,她一本正经,没露一点异色。但接了小崔大人的披风挂上去时,她不禁对二姑娘笑了一笑。
旁的不提,只在这一点上,小崔大人就比温大爷强上十倍!
她们服侍主子自是应当的,可只从选丈夫上看,温大爷见了哪个丫鬟不叫声“好姐姐”,和谁都能说笑几句,自己家里还有那样一个掌着房里大小事、连银钱都管在手里、常日作伴、万事不避的贴心人,哪里如小崔大人这等行事,更让妻子舒心呢。
纪明遥也没想到,崔珏竟然这样……这样……该说是“与众不同”吗?
在国公府生活了十五年,她再不习惯,现在也大概顺应了这里的某些生活方式。
比如,男主人被女仆服侍更衣甚至洗澡,并不属于两性方面的逾矩。
但如果说这是“仆从不算人”,反过来,女主人却是万万不可被男仆触碰衣衫身体的,这属于不守“妇德”、罪孽深重,一般情况下,一经发现,不但可能被休弃回家、名声扫地,甚至连性命都会不保。
所以,自打来这里之后,她就更加讨厌“丫鬟不算人”的说法了。
非要如此形容,也只能说是……“女人不算人”吧。
而她从前的议亲对象,温从阳,又是身边围满了年轻丫鬟服侍的人。
所以她曾经花过很大力气说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她要适应,再看不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现在看来,她或许不必强迫自己适应了?
纪明遥突然心情更好了,不但身旁跟随的青霜和白鹭,连与她相隔了几步的崔珏都有所察觉。
二姑娘为什么高兴?
崔珏未敢深思,先入内对姨母问安。
自己一心取中、排除万难求来的女婿终于回来了,温夫人见了他便欢喜,问过寒温便忙让他坐,口中先抱怨安国公:“说好了让你快些过来,老爷倒还是拉着你说了这么久的话。”
崔珏忙答道:“国公爱重,晚辈不敢相辞。”
温夫人也知他不好违拗安国公,说过这一句,便也不提这个扫兴的人。
她仍叫明遥在身旁坐,有心为两个孩子热一热别情,可一别八·九个月,不但崔珏没有一封信过来,明遥也没有一个字、一件东西过去,两个孩子竟在不与对方联络这件事上很有默契。
但看他们从前和现下的情状,对彼此又并非互相厌恶,反而都有些许好感。
若是寻常的年轻男女,即便与对方从未相识,定下婚约后,也至少会有心动、意动,可这两个孩子真是——
到底是都没开窍呢,还是藏得深?
温夫人甚觉无奈。
她不好责备崔珏不给明遥写信,因崔珏没有信来,她也不好劝明遥主动去信……
且想来他在书房说朝廷大事也说够了,温夫人便只说家常闲话:“前儿孟恭人过来,我们说起吃年酒的事,你知道,我们老夫人辈分高、身份重,这家里只我一人方便出门。你们宅上的酒我虽想多吃几杯,又怕别的客不自在。我那日只坐坐就走,你别见怪。倒是要劳你们照看明远了。”
崔瑜崔珏自是出身不凡、前程无量、故交甚众,但两人现官位不高,辈分也低,与亲友往来,都是他们去别家多些,崔家的年酒便只有身份相当的同辈来热闹。
安国公府没有与两人同辈的年轻女眷能到场,只能温夫人亲自带纪明远去。但她亦是国公夫人,身份过重,还与崔家别的亲友不算熟悉,不好久在,纪明远留下却无妨。
崔珏亦深知此理,忙起身道:“姨母能亲身过来,已是看重我们兄弟。明远那日留在崔家,也请姨母放心。”
温夫人便笑道:“我去看看晚饭,你们先说说话。”
这还是留给两个孩子吧。
起身之前,她想问明遥把东西做好了没有……但再一想,明遥一向懒得装相,只怕就是这个性子和崔珏相处的,她也摸不透两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样,还是别多出主意了,便没多话,走了出去。
温夫人一走,丫鬟也退出了大半,只有青霜和白鹭守在屏风外面。
大半年没见了,趁太太和崔珏说话的功夫,纪明遥已经把崔珏细细打量了一遍。
他的确黑了些,但不明显,或者说,并不减损他清隽的样貌,反而多了风致。
而他眼中似乎已不像初见和“相看”那日一样冷淡。
若这并非她的错觉,那他人在她眼前,她还是可以多吃一碗饭的。
挺好!
纪二姑娘的打量仍如前次毫不遮掩。
温姨母离开后,崔珏终于可以垂眸避让她的视线,思考该如何开场与她交谈。
窗外风声渐起,日光已经黯淡下来,不再透过窗纸映在二姑娘肩头。
时间不早了。
崔珏从怀中拿出信封,起身向二姑娘靠近了两步。
他声音仍然听不出情绪,说:“这画,送给姑娘略作赏玩。”
没想到是他先有动作,纪明遥忙说一声“多谢”,便伸手去接。
但崔珏站得还是有些远,她要向前倾身才能碰到信封,崔珏见状,忙又向前一步递过去,恰与她指尖相触。
温热的。
有些烫的。
柔软的。
带着薄茧……触感稍有粗糙的。
两人都迅速抽回了手。
信封在纪明遥手上打了个转,还是被她稳稳拿住了。
崔珏忙说:“……抱歉。”
纪明遥只是摇了摇头,片刻后问:“我……能现在打开吗?”
如果这算日常……亲友之间的……小礼物,应是可以当场查看的。
这样她看过了画,就能顺着找出话题来说了。
崔珏握了一下手,回应说:“姑娘请。”
纪明遥便低头打开信封。
看着她洁白纤长的手指拿出画,崔珏忽然后悔,他不该就用信封装过来。
这很容易被看出他想过写信,但他却没有信。
单薄的一页纸也太过简陋。
是他失礼了。
但纪二姑娘已经在认真赏鉴,他今后改正、加勉便是。
崔珏画的是一幅莲池。
接天莲叶仍在,荷花却开得不算繁盛,独有一支高出水面许多,风姿楚楚、清而不妖,灵秀绝尘。
好画。
纪明遥便笑问:“原来定凉也有荷花吗?”
她还以为只有高山险水,牛羊成群。
见崔珏仍站在旁侧,她又忙说:“崔翰林,请坐。”
崔珏便先归座原位,方与她详说:“是在定凉下西川县有一处河谷,水名‘桃花河’,气候宜人,水土肥沃,亦能种植水稻。县外四十里远生出此池,当地百姓说,今年花开得比往年更盛,虽我等去时已快过了花期,但独此一支,竟也胜过繁花万千。”
那时将至二姑娘的及笄礼,他本欲以此画相赠,但终究未能将信写完。
今日还是送出来了。
纪明遥笑道:“可见天下之大,各地景象并非我在家中便能知晓。多谢崔翰林送我此景,我会好生保管的。”
她喜欢这个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