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遥便趴在椅背上,笑问:“二爷不喜欢这书吗?”
崔珏思考了片刻怎么回答,方说:“文采平平、故事离奇,虽然还算可读,但——”
“但,登不得大雅之堂?”纪明遥捧着脸,笑眯眯把他没说出口的话补充完毕。
崔珏不知该怎么答。
说“是”,怕伤夫人的心,更怕在这些丫鬟面前,让夫人没颜面。
可说“不是”,便是扯谎了。或许夫人也不喜欢他为哄人说谎话。
但纪明遥不是一定要崔珏回答,也并非为难于他。
她只想表达:“虽然登不得大雅之堂,可我看了高兴,于我来说,便是好书。”
她笑道:“我不强求二爷和我一起看,但二爷也别不许我看,好不好?”
崔珏放下书,端正而坐,说:“好。”
纪明遥开心坐回去。
但崔珏仍又拿起了书,继续翻阅。
即便无从欣赏,他也想试着探明夫人为何喜欢。
他也又想起了夫人昨晚所说:
“不爱出门,也不爱作诗作词,更不喜欢女红。只喜欢看杂书、偶尔练字,或和丫头们投壶取乐,或吩咐厨子整治酒菜。有姊妹来看我,便一起画一张画、下两局棋,再多便没有了。”
他早饭时便想到,原来夫人的这些话并非谦辞,其实都是实话吗?
看些闲书话本并不伤天害理,倒也无妨。是他从前自己以为,夫人恬淡文雅、心如明镜,会更喜欢诗词古文一类文章。
果然,看人待物皆不可先入为主,这是他错了。
只是,夫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纪明遥梳妆完毕,便问崔珏是否现在便去正院。
崔珏不禁又细看她的发髻。
午饭时,夫人的装饰便比清晨简单许多,现下又比中午更少两枚簪钗,连耳坠也从红宝金丝楼阁换成了简单的一对明珠。
他便说:“夫人不必特地迁就家中,请还如从前装扮便是。”
他记得婚前几次相见,夫人发间虽不比清晨华美繁复,却比现下更显瑰丽。
纪明遥握住他:“这就是从前在家的装扮。”
她着重解释:“戴多了沉。上午是要去见礼,所以不敢疏忽。下午要办正事,轻省些才好。”
夫人的颈项白皙细软,似乎的确撑不住太重的首饰。
如此一看,昨日成婚,真是辛苦夫人了。
崔珏便不再劝,只又多说一句:“家中万事不缺,夫人莫要委屈了自己。”
“二爷放心!”
纪明遥捏了捏他的手指,愉悦地看见他耳根又红了。
嘻嘻。
正院。
孟安然早把近十年的账册都理了出来。
阿珏和弟妹说要接回家事,她便忙指着账本笑说:“那要先辛苦弟妹每天过来一两个时辰,咱们一起细查一查,——千万别怕扫我的面子。若有不对之处,咱们再一起细看,我也才能安心。”
纪明遥也坦然说好。
早干晚干都是干,早完事早省心。问清哪里是最早的账册,她要了纸笔,直接开始心算。
她心算更快也更准这件事不准备藏着掖着。——没必要为了隐瞒一个无所谓的技能让自己延长工作时间哇!
一家人围坐桌边,全在看她快速翻账本,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
崔瑜看崔珏。
崔珏只看自己夫人,没理大哥。
崔瑜又看孟安然。
孟安然和他一样吃惊。
弟妹这就算完一本了。
妻子和兄弟都没动作,也不理他的眼神,想来丫头们也不敢干,崔瑜只能自己撅屁股伸胳膊,悄没声把弟妹算完的账本摸过来,又溜到屋里找了个算盘。
静悄悄算完一遍,——这一年的账竟差了五十八两,他当年怎么没查出来!他又绕到弟妹身后几尺,眯着眼睛看纸上写了什么。
和他算的一文不差。
崔瑜只能服气。
看到第三年的总账,有一笔田庄收入纪明遥有疑问,拿给孟安然看。
这一年孟安然还没到崔家,便问崔瑜。
崔瑜回忆一番,说:“那年小泽庄上有个边家老太爷的儿子,讳思博,中了山东秋闱第三十一名,庄上的出息就直接送去他家做贺礼了。家里事多,我忘了记这一笔。”
他又笑道:“辛苦弟妹替我记上。”
纪明遥一算,那年也正是崔瑜秋闱,的确事多。
见崔珏也无异议,她便应“是”,在账册上补写了一句。
正有媳妇进来问:“大奶奶,该传晚饭了。”
孟安然早已吩咐过厨上用心准备,此时便忙笑道:“弟妹也累了这半日,不如就留下用饭吧,咱们一家人一起用顿便饭,也算贺弟妹与阿珏新婚?”
说完,她又觉得唐突了。
安国公府规矩大,只怕弟妹不习惯与大伯子一起吃饭。
其实她平日也并不与阿珏一起用饭,是逢年过节会团圆吃顿家宴。
纪明遥当然没封建到不能和“大伯哥”吃饭。实际上,她还挺喜欢崔家这种不太讲“规矩”,一家亲密和乐,有话基本能敞开直说的氛围的。
看崔珏不反对,她便答应下来:“那就多打扰嫂子和大哥了。”
孟安然忙亲自收拾账册,叫人摆饭。
崔瑜一起帮她。
崔珏不动,纪明遥便也没插手,只先洗手等饭。
坐在一旁抿茶,她察觉到,崔瑜又暗中多看了她好几眼。
她无所谓。
崔瑜对她的评估和质疑都没有真正摆在明面上,直接面对她时都很有礼貌,私下还给崔珏提过促进他们感情的建议,希望崔珏能对她用心——比如那张匾。到目前为止,她也没感觉到他有真实的恶意。再看嫂子的颜面,她可以装不知道他这些小动作。
毕竟她是和崔珏过日子,又不是和崔瑜。
她也不会做崔瑜希望中的那种完美弟媳。
她和崔瑜能维持客气的和谐就很好啦。
何况——
看到崔珏用眼神询问崔瑜,崔瑜装傻,纪明遥赶紧低头忍笑。
一家人不按长幼、只按性别和方便落座。
纪明遥左手边是嫂子,右手是崔珏,崔珏之右是崔瑜,崔瑜和嫂子之间是两个孩子。
桌上菜肴比中午丰盛许多,一看便知用心,还有两壶酒。
崔瑜亲自执壶,先给弟妹满上一杯。
他并不直视弟妹,只看着杯中笑道:“这酒虽淡得很,吃上十壶都不醉,但弟妹若不常吃酒,请不必勉强。”
纪明遥早已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兄长厚爱,实不敢当。这酒请许我借花献佛,相敬嫂子。一则,谢嫂子昨日看护照顾及为我备下软轿代步之情;二则,更要谢多年来替二爷照管家业,二爷与我铭记在心、不胜感激。”
崔瑜忙给自己妻子也满上。
孟安然举杯笑道:“你才来家里,年纪又最小,自然要多顾着你,不算什么,今后莫要再如此客气了。还有阿珏,从前他那么点大,难道叫他不读书了自己去管家事吗?至于那软轿——”
她语气里便带了些许揶揄,笑说:“也是阿珏先问过我新娘到家都要走哪些路,问新娘会不会累,我才想到备下。与其谢我,不如还是回去谢阿珏吧!”
纪明遥立刻觉得自己脸上烧起来了。
她说声:“多谢嫂子告知。”饮干杯中的酒,便坐下不再说话。
——那崔珏昨晚怎么只说是嫂子备下的!害她被取笑!!
可恶啊啊啊啊!
崔瑜看看一家人,更高兴起来。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夫人倒满,便把壶塞给兄弟,笑道:“自己给你媳妇倒吧。”
崔珏沉默接过,给夫人斟了九分满。看夫人不说不动,又给夫人布了一筷雨前虾仁。
他记得早饭时,夫人爱吃虾仁馅的馄饨,多吃了两只。
崔瑜孟安然也开始动筷。两人不时照顾着稍有拘束的孩子们,桌上倒也仍如平常和乐。
直到崔令欢拽了拽父亲的袖子,让父亲看二叔和二婶。
二婶不爱吃那个狮子头,二叔就把碗递过去,让二婶给他呢!
崔瑜看了一眼。
那狮子头已经被弟妹咬了一口。
他又看了一眼。
阿珏夹起狮子头,双耳通红、眼神平淡地瞥了过来。
崔瑜并不震惊。
他只是莫名觉得身上有点麻。
明天请个太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