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令小童退下,直言道:“当日张尚书找我做媒,求娶的并非纪府二姑娘,而是大姑娘。其后以妹替姐,满京风言风语,虽陛下明令不许议论,今日我却要问个清楚明白。”
“太公!”崔珏立刻起身,“请容回禀——”
“你坐下。”松句命。
“太公!”崔珏却坚持说完,“此事绝非内子之过,还望太公明察。”
“那你就站着吧。”
松句只说:“纪氏,你不必起身。”
“是。”纪明遥安坐不动,索性正面直视松先生,等待提问。
“倒是有胆色。”松句笑。
他便问:“本是长姐所定亲事,却由你嫁:纪氏,这其中,确无你与崔珏私情之故吗?”
“确无。”纪明遥亦直言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亲事落定前,我与——”
称呼“二爷”不妥。还称呼“崔翰林”,更不妥。
她斟酌了片刻,才决定好如何对松先生称呼崔珏。
“我与,夫君,”她说得不甚习惯,“在亲事换成、重过定礼前,绝无私情。”
松句虽已过八十高龄,仍耳聪目明,此刻不由多瞥了一眼崔珏。
只因一句并非对他直接说出的“夫君”,他已两耳血红。
而纪氏也已两颊微红,独有一双眼睛明澈依旧,莹莹生光。
“既是如此,”松句继续发问,“为何成婚尚不足十日,崔珏便已对你爱护如心头至宝?”
“太公!”
“你闭嘴。”
崔珏便看向夫人,示意为难便不必答,其余一切有他。
但纪明遥并不为难。
“成婚虽尚不足十日,定亲至今却足有一年。”她道,“定亲后,我与……夫君数次相见,皆相处和睦。且成婚之后,既为夫妻,自该相敬、相让、相近。夫君愿爱我如至宝,是我之幸。但若要问,此桩婚事从头至尾是否有人有错,又都是何等过错——”
“那也绝非我与夫君之过!”纪明遥问心无愧,斩钉截铁!
第50章 清白名声
太阳已经挂在半空。明朗的日光从窗棂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素雅清爽的阴影。
话音也似落地有声,清脆绕梁。
一阵清风穿过堂屋,吹得纪明遥蝉翼般轻薄的裙角微微飘起,连她耳垂下的明珠也稍有晃动。
她的神色却依旧宁静、平和,眼中并无一丝对高位之人直言辩驳后的惊慌恐惧。
而松句只露出一瞬欣赏的笑意,便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二人月内新婚,我还未送贺礼。”不等两个小辈再有应对,他又忽道。
“初九那日,世叔亲至,已送了贺礼。”崔珏便回。
“他那算什么!”松句起身,“他是他,我是我,他送的就当我的?”
他命:“你二人随我来。”
说着,他向东侧过去。
崔珏仍不收敛对夫人的维护,亲手扶她起身,才一同跟在太公身后。
东面是书房,当地放着一张朴素长案。
纪明遥在书架旁站定,看松先生亲手挑了一卷纸,裁成匾额大小,铺在案上。
崔珏已熟练地接水磨墨,在旁侍奉太公笔墨。
松句蘸笔,沉吟片刻,挥笔写就四个大字:
“贤夫佳妇”。
他写下落款,搁笔,看了看字,平淡的语气中略有惋惜:“虽有陛下明令,却难以禁得住人心。我于文林中略有声望,有此四字相送,在朝读书人或可多信你二人之清白。”
“多谢太公!”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沉重的负担从纪明遥肩上移开了,让她倍感轻松。
她心甘情愿地蹲福行礼。
是,虽有皇帝金口玉言,不许京中朝中诋毁谣诼崔家与安国公府的婚事,可即便不说出口,那些似有似无的暧昧目光,高低起伏的含糊叹息,又哪里比言语隐晦多少?
只不过,旁人不敢直说,她也乐得装傻。
何况安国公府在勋贵集团中素来强硬,交际场上略知轻重的人便不会放肆。而过于无礼、尤其敢于在纪明达面前过分的女眷,下一次便不会出现在安国公府的人眼前了。
可崔家的亲友与安国公府的交际圈几乎不重合。
文臣清流高官看着崔珏长大,不会怀疑他的人品清名。那,对婚事的质疑会落在谁身上?
——自然只有她。
崔家现官位不高,崔珏又是小辈,将来,一但,万一,若因此事与诸长辈夫人起不快,崔珏会陷入两难,而她只会更难。
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松太公一样直言相问,相信她的清白。
也因是要给她作保,所以太公才只问她,不许崔珏回答。
有此一匾,从今之后,她都不需再为此忧心了。
以松太公的名望、地位,足以让朝中所有文臣心服。
崔珏亦甚有感触。
他不悔应下安国公府的换亲之求。
但如今的他,尚还不能独身护住夫人免受损毁。
“起来罢,起来。”松句笑问崔珏,“怎么不去扶你媳妇了?”
“这便去。”崔珏应下了太公的打趣。
“真是……”松句看得高兴,“我看这亲事换得挺好!”
这两个孩子,合该有这段缘分。
“纪氏,”他问,“你家中长辈都如何称呼你?”
“家中老太太和老爷多唤我是‘二丫头’,或‘二姑娘’,”纪明遥走上前去,笑回道,“太太则大多只叫我的名字,‘明遥’。”
“明遥。纪明遥。”松句重复两遍,笑问,“你这一辈都从‘明’?”
“是,姊妹兄弟都从‘明’字。”
行至案旁,纪明遥不禁细看这功力雄浑深厚,笔法天成自然的“贤夫佳妇”四个字。
老天,什么时候她的字才能写成这样!
挂上,回家就挂上!
她回去就写信和宝庆姐姐炫耀哈哈哈哈!!
松句毫不在意纪明遥的一心两用,又笑说:“崔珏和他兄长的字都是我给取的。他兄长字‘子珺’,他字,“明瑾”,如此一看,岂非早与你家有缘?”
“二爷的字是‘明瑾’吗?”一松懈下来,纪明遥又叫出了习惯的称呼。
“是。”崔珏攥了攥手。
他还未来得及说与夫人知晓,竟让夫人从太公口中听见。
越看崔珏,松句眼中笑意越深。
“二丫头,”他又问,“你当还无字吧?”
“尚无。”纪明遥照实回答。
松句便略作思索。
崔珏挪动半步,在长案下握住了夫人。
能得太公赐字,是何等幸事,他该为夫人高兴。
在敬重、且还不算熟悉的、曾祖辈分的长辈面前牵手。
纪明遥暗暗嗔了崔珏一眼,低下头。
她脸能煮鸡蛋了。不用配园子里的黄瓜就是一道菜。
半晌,松句抚须微笑:“二丫头,你字写得如何?”
“尚能入目。”纪明遥赶紧把手抽回来。
和太公的字一比,这四个字形容她自己真的已经不算谦虚。
“方才在外相见,你祝我‘福寿康宁’?”松句笑问。
“是!”纪明遥忙答。
“写罢。”松句让开案前,“写给我看看。”
崔珏不知太公究竟何意,只能忙帮夫人挑纸裁纸,又从案上笔海中挑了一支夫人应能顺手的笔。
蘸墨试了试笔,纪明遥深呼吸。
不要把现在当成考试。她对自己说。只当是写给长辈的寿礼。
她正式落笔,一挥而就,又稍停了两个呼吸,才放笔细看。
——是她最好的水准。
但有太公的字珠玉在前,再看自己的字,难免便有虚浮、乏力等种种不足。
松句却已点头赞许:“倒很不错。比崔珏十六岁时强得多了。”
崔珏完全赞同:“是,夫人在书法上的天分远胜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