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冕下，”伊莱郑重地半跪在地。
那日，在他意识即将消散之时，有一道仿佛来自虚空的声音落在他的耳边，想要与他达成一笔交易。
他以为那是魔鬼的声音，想要以救他的性命为筹码，逼迫他去做一些可怕的事情。谁知道，对方提出的是，“赐福海耶斯家族”换得“这具身体的短期使用权”。
伊莱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当那伟大存在降临他身体的一瞬间，他的灵魂仿佛瞥见了世界的奥秘。原来，那是神明，而他成为了神降的容器。
“请您接受我最高的致敬与谢意！”
如果没有祂们，他的灵魂恐怕见不到家人最后一面。不，他的家人会全然忘记他的存在，而杀死他的凶手将逍遥法外。
利亚姆神色未动，“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伊莱抬头，悄悄看了眼这张他看了一辈子的脸庞，“能不能告诉我，您的尊名？”
利亚姆略感意外。
祂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交易，对方通常只会在这个时候提出一个要求：让他活下去，甚至是成为永恒的存在。
可少年似乎很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战争之神，利亚姆·费兰。”
伊莱瞪大双眼，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您是战神！降临东莱战境，扫平邪恶的战神冕下！您是我最喜欢的神明！”
说完，他赶紧捂住嘴，这种说法是对诸神的一种亵渎。
阿兰娜唇角上扬。
“谢谢您，我的心愿满足了，”伊莱满面笑容，“海耶斯庄园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风景十分漂亮，欢迎您在这里走一走。”
“这篇湖畔就是当年我父母定情的地方，希望你们喜欢。”
利亚姆拧了拧眉，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目送着少年挥着手一路欢快地跑回家。
“散散步？”阿兰娜偏头看祂。
利亚姆偏头，恰好捕捉到她眼里星星点点的笑意，“好。”
冬日的夜晚，海耶斯庄园像一幅静谧而浪漫的油画。如雪的月光洒在湖面之上，两人肩并肩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
“东莱战境的故事，是真的？”
阿兰娜随口一问，本以为利亚姆不会认真作答。
谁知，祂沉默片刻后，给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半真半假，我降临东莱是真的，但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阿兰娜听出了祂的言外之意，“你是故意陷入沉眠的？”
利亚姆沉默不语。
阿兰娜脑海顿时冒出一堆猜测。
是什么让一位正神选择沉眠？
对教会感到失望？不，高狄教皇是一位出色的神明代言人，他管理之下的战神教会风气清正、上下一心。
对作为神的生活感到无趣？高高在上的神也会有这样的心情吗？神国和尘世难道就没有值得祂留恋的东西？
“你的家人还在尘世吗？”阿兰娜试探着问。
“不在了，我成神之前，家人便去世了。”利亚姆语气平淡，并没有什么伤感。
“那同族呢？总有些远亲血脉活着吧？”
利亚姆抬眸看她，“进入神国之后，我们都会抹去在尘世的足迹与亲族记忆。而且，神本就是另一种生命形态，与人类没有血脉联系。”
阿兰娜了然。
她之前还好奇过，为什么不存在“神的眷族”、“神的亲属”。原来是祂们为了消灭“关系户”，主动修改了世界的认知。
“所以，你不该与他们走得过近。”利亚姆意有所指。
阿兰娜莞尔笑道：“但我是亡灵之神，不是吗？连通神国与尘世的奇迹？”
鉴于亡灵之神掌控着“神降容器”的制作，祂是唯一可以真正自由往来神国与尘世的神。而且有冰霜圣城在，祂可以让符合条件的亲属们活的长长久久。
利亚姆轻笑，似乎猜到她会这么说。
“既然聊到这，我有个问题想请教。”阿兰娜停下脚步看着祂，“前任亡灵之神，是怎么陨落的？”
利亚姆微怔，安静片刻后才道：“坦白说，我不知道。亡灵之神是在我沉眠之后陨落的，我甚至怀疑……”
“你的沉眠带来了神国局势的变化，间接诱发了亡灵之神的陨落？”
“你？”利亚姆没想到她竟然会猜到这一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神之间也会有派系争斗。你作为战斗力较强的正神，突然陷入沉眠，必然会带来一些形势变化。”
“更何况，你的沉眠与亡灵之神的陨落相隔太近了。”简直就像是有神在等着战争之神“离开”以后开战。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
利亚姆继续：“我苏醒后，曾在神国打听过。最常见的说法是，是黑夜女神与自然女神联手杀了亡灵之神。”
阿兰娜拧眉，“我记得自然女神与前任亡灵之神是好友？至少圣经上是这么说的。”
“在我尚未沉眠的时候，自然女神确实与亡灵之神走得近。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如果消息属实，那黑夜与自然为什么要杀亡灵？”
亡灵之神不是还曾经给黑夜女神塑造过一具神降容器吗？
“我不知道，”利亚姆从前也不是个合群的“神”，对诸神之间那些算盘不感兴趣。
阿兰娜不由感叹，还好她捡到的是亡灵之神的神格碎片。
即使诸神对她不满意，想要抹杀她，也需要合适的神降容器，否则力量大打折扣。而恰好，最合适的神降容器，只有亡灵之神能提供。
不过现在，她还有一个优势。
那就是现在站在她身边的这位神，目前看来“是友非敌”。
“你暂时不会离开，对吗？”阿兰娜问。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次的事件还没结束。”
利亚姆似乎来了兴趣，静静等她解释。
“十七个普通献祭者，偏偏挑中云妮。要么是夏洛特运气太背，要么有人引导她往我手里撞。”
“这一点我会找夏洛特确认的，但姑且假设它是真的，那么我的对手不难猜测——其他的神格碎片持有者。”
“你有怀疑对象了？”利亚姆问。
“我曾询问过斯宾塞先生，谁能成为神格碎片持有者。斯宾塞先生说，神格碎片是进入神国的钥匙，只有半神才能持有它，其他人都会被毁灭。”
“但你可以。”
“是，我可以。我思考过这个问题很久，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什么天选之子，后来在跟随南希老师学习后，我慢慢串联出一套假说。”
“说说看。”
利亚姆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
“首先，普通人无法承载与神明有关的知识，因为神明污染会摧毁他们的心智。超凡者可以，且随着位阶提升，承载的污染程度越高。”
“我最初以为，神明污染是有害的，超凡者应该努力远离。但后来我意识到，超凡技能源于神，学习超凡技能的过程，本身就是在接触神明污染。”
“所以，其实神明污染就是超凡力量本身。”
“神明亲和度根本不是在测试谁更受神的青睐，而是在筛选能承受神明污染的体质。”
当初想到这一点时，阿兰娜心头翻江倒海。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神是从人类而来，却不能更“青睐”人类，制造出更多的超凡者，更多的魔导工程师，从而推动文明更快发展。
因为神从来没有决定权。
甚至，向神祷告、向教会捐款、虔诚的信仰都是无用的。比如，自诩坚定信仰梦境之神的夏洛特，最终神明亲和度只有个位数。
但尘世与教会需要神。
需要一个凝聚点，将拥有稀缺资源的小部分人聚集起来，引导、训诫、互相扶助，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大胆的猜测。”利亚姆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
祂的心情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么平静。
这些道理看似简单朴素，但即使是半神们都没法想清楚。或者说，有着虔诚信仰的超凡者们根本不敢往这个方向想。
这一猜测会颠覆各大神教存在的根基。
“还有吗？”利亚姆问。
“嗯，超凡者只能选择一条职业路径，不能双修，比如亡灵法师无法直接学会魔法技能。这一点我测试过。”
“同理，即使一位半神获得了神格碎片，想要成神，也必须改修碎片对应的职业路径。比如梦境半神不可能通过森林之神的碎片冲击神位。”
“对此，我的理解是，不同的神适用于不同的力量体系，就好像计算机的编码系统不可通用一样。”
“结合上一条，神明污染是力量本身，那么就可以推导出新的结论，神明污染是有区分的，不可彼此融合。”
“那么神弃者是什么呢？”
“神弃者是‘纯净’的容器，是天然的神格碎片载体。”
不同职业路径的半神想要融合神格碎片，还需要清空原本的神明污染，接纳碎片。而神弃者直接省去了这一步。
良久，利亚姆才开口，“你很聪明。”
阿兰娜唇角上翘，“来自神的夸奖，我暂且收下了。”
清凉的风一卷，一片枯叶绕了两个圈轻轻落在阿兰娜的耳畔。银白色的月光坠入她的双眼，像是有星河在闪耀。
利亚姆忽然觉得，这次尘世之旅比祂想得要有意思得多。
在祂沉睡的时间里，尘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魔导科技飞速发展、城市景观与布局日新月盛。但在祂眼里，这些都比不上有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