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瑞莎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吐出一句堪称刻薄的评价。但可惜的是，这一句话后，她没有从阿兰娜的眼里看到任何情绪。
没有听到对手被贬低的愉悦，没有身为胜利者的轻蔑自得。
啊，不是说这位是货真价实十八九岁的年轻女性吗？怎么这么深不见底？
“为什么？”阿兰娜适时抛出一句话，就像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泰瑞莎接收到了这算得上友好的信号，直言道：“因为他动静太大了。噬魂兽袭击事件横跨数个大陆，造成了严重伤亡。”
“四神教会在联手追查这件事，甚至不少休假中的半神都动了起来，查到威尔登是迟早的。他过于相信自己的隐匿与分身术法了。”
贝琳达送上温热的红茶，阿兰娜顺手接过。
“所以，你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战术，占城为王、隐匿不出。除非神格碎片持有者本体降临曙光城，你的谋算都是安全的？”
泰瑞莎的面部表情僵硬了一瞬，但随即柔和下来。
“是的，”她吸了口气，说话像个直率的青少年，“谁知道神格碎片之争能持续多少年？神格碎片又有多少枚？”
“与其满世界寻找、在四神教会的追捕下仓皇度日，倒不如找个地方安稳下来。我不像那些贪婪的半神，活一百多年都不满足。”
阿兰娜唇角微弯，“是么？”
“如果你真这么知足，为什么不隐藏起来、当个普通人？而要建起与空中城相当的巨型屏障，让亡灵在尘世行走？”
泰瑞莎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歪着头道：“如果我说，这是因为我身边发生了一场事故，死了很多人，但我无法接受他们离开，您相信吗？”
“不信。”阿兰娜毫不犹豫。
泰瑞莎扯了扯嘴角，似乎有些泄气，也似乎在自嘲，“您当然不会信，换做是我，我也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她坐直身体，摆正姿态，“其实，我今天来是向您投诚的。您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阿兰娜微微挑眉，没想到这出戏码突然拐了个弯，颇有兴致地喝了口茶，“请。”
“我七岁那年参加神明亲和度测试，结果十分不理想。不久后父母离婚并各自再婚，我的身份变得十分尴尬，就此搬到了曙光城与我外祖母同住。”
“九岁那年，我开始听到一个声音。它有时在上课时出现，有时在午餐时出现，除了我没有别人能听到。”
“那声音说，我是一个天赋极高的亡灵法师，亲和度接近百分之百，并告诉了我修炼的办法。我一开始将信将疑，不想配合，但在好奇心驱使下，我踏入了超凡之路。”
“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我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着，最终修为迈入圣者阶。”
“这时，那声音告诉我，祂知道亡灵途径的神格碎片在哪，愿意帮助我登上神位。而作为交换，我要在成神后将一部分权柄让出给祂。”
阿兰娜听到这里，终于慢慢收起了漫不经心的姿态。
知道神格碎片下落、帮助成神、夺走权柄，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位神：智慧。
泰瑞莎将阿兰娜的变化尽收眼底，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有祂的指导，一切进展很顺利，我打造了这座城市的屏障，欺瞒了尘世与神国的注视，收集到两枚神格碎片。”
阿兰娜眼眸微闪，艾琳与贝琳达更是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两枚？！泰瑞莎手里有两枚神格碎片？为什么阿兰娜感应不出来？如果她能隐藏神格碎片的数量，会不会手上根本不只两枚。
“但，”泰瑞莎话音一转，“去年我遗失了一枚。”
阿兰娜下意识扭头看向布白，后者双眼圆圆，乖巧地趴着，似乎没想明白。
“曙光城矿业的快速崛起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注意，一位前来探查的天使阶巫师产生了怀疑，”说到这位，泰瑞莎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敬佩。
“明明他的位格不够高，不可能躲避认知修改，但他的信仰虔诚且坚定，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硬是摸到了其中一枚碎片的所在地。”
“难办的是，我没法杀了他。他在黑夜神教的地位太高了，如果他死在曙光城，不论原因看上去多么正常，黑夜教皇都有可能亲临曙光城。”
而教皇是距离神明最近的人，她很难以位格绝对压制对方。
“在一场艰难的战斗后，我终于制服了这位巫师，但事后我才发现，神格碎片逃走了。”
“什么？”阿兰娜差点以为她听错了。
“您没有听错。神格碎片本身具有活性，那位巫师将它抢夺出来之后，故意扔进了矿山之中。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敢触碰矿石，所以没有立刻取回。”
“过了三四个小时，我再去找的时候，它不见了。”
神格碎片不是普通人能触碰的，但事实上也不需要人“触碰”。
在神格碎片的引导下，矿工将它当成了普通的原矿石，用魔导机械装上了运输车，一个小时后就出了曙光城。
“那座矿山，是不是属于班杰明公司？”
泰瑞莎微怔，“您怎么知道？”
阿兰娜一手撸了把猫猫头，原来是这样。
布白死亡以后，灵魂一直在班杰明矿石公司附近徘徊，结果被神格碎片吸引，与之一同被打包送出城。
最后辗转颠沛，通过传送中心，成为哈姆小镇琼斯先生订购的矿石。这或许也不仅仅是缘分，而是布白的执念与神格碎片的意志共同发挥作用。
阿兰娜挥挥手，没解释这部分，“你继续。”
泰瑞莎压下心底的狐疑，“那声音建议我离开曙光城，去追踪神格碎片的下落，但我不愿意，我只想守住这座城市。”
“从那时起，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祂的声音也渐渐不再出现。直到半个月前，祂给我一张阵法设计图纸，让我献祭这座的生灵将您坑杀。”
“我拒绝了，”泰瑞莎面色渐渐凝重，“我生长在这片土地，没法做出这种可怕的事。也不想一直被祂利用，成为祂的棋子。”
“所以，我想将我手中这枚神格碎片献给您，条件是您愿意庇护这座城市的生灵，以及保住我的性命。”
这番话恳切真诚，但漏洞清晰可见。
阿兰娜安静了片刻，才开口，“你指望我相信，你与扶持自己的上位者撕破脸，是因为你热爱这座城市？”
真爱这座城市的人，怎么会将它变成一座随时会泄露的“核反应堆”？
泰瑞莎垂下头，轻轻叹口气，“您不觉得这座城市与一座空中城很像吗？”
“冰霜圣城？”阿兰娜问。
“是，”泰瑞莎说，“即使是亡灵之神，也无法让人类永生，只能让他们死后灵魂不散。我想打造一所尘世避难所，另一个圣城。”
阿兰娜神情淡淡，一言不发。
泰瑞莎咬了咬牙，深呼吸两口，似乎做好了什么思想准备，“好吧，诚实地告诉您。还有另一个理由，让我与祂撕破脸的理由。”
“祂为了帮助我成长，给了我许多窥探知识的办法。但祂不知道的是，我借祂的手段看到了一些与神国有关，绝对禁忌的可怕事实。”
阿兰娜未作反应，利亚姆的手指却突然动了动。
“成神是一个骗局，”泰瑞莎定定看着阿兰娜，眼中满是认真与凝重，“我不想成神，那不会让我感到快乐。”
“您应该知道，这世界上只有二十七位神明，因为神国只有二十七个神位。但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不论时光如何流逝，这个数字一直不变？”
“为什么神位不会减少，也不会新增？”
阿兰娜能感知到利亚姆状态开始变得躁动，那是防备、警惕的信号。祂知道泰瑞莎所说的隐秘是什么。
她压下心底的微妙不安，“我确实没想过，所以你能为我解惑吗？”
泰瑞莎缓慢而失落地摇了摇头，“抱歉，我只能说到这里了。神国的知识是尘世的绝对禁忌，法则不会允许我说出来。”
阿兰娜有些意外，她抛出这么个惊天秘密，结果只说了一半就结束了？
泰瑞莎看了看时间，笨手笨脚从沙发上爬下来，“感谢您今天的接见，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您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会再次登门拜访的。”
言下之意是，她不会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或联系方式。
阿兰娜没有试着在女孩身上做手脚，她相信以这位“智慧之神学徒”的本事，不会留下给她追踪本体的机会。
“对了，”泰瑞莎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1864年9月19日。如果您想了解我的过往，可以去看看这天的报纸。”
阿兰娜蹙眉，回想她刚才说过的话。迅速明白过来这个日期是泰瑞莎口中那场死伤惨重的事故发生日。
泰瑞莎推开房门，如灵巧的猴一样跑出了走廊。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个街区，艾琳才布下隔绝法阵，轻声问：“她刚才说的话，您相信吗？”
“半信半疑吧，”阿兰娜含糊道，“她的亡灵法师身份、曾经遇到灾难性的事故恐怕是真的，不难查证。但与智慧之神的过往、对神格碎片的计划，就未必了。”
“那我现在立刻去查事故当日的报纸？”贝琳达问。
“去吧，”阿兰娜又看向艾琳，“你与布白去一趟市政大楼，看看能不能根据她给的时间线、父母离异各自再婚等信息查到她的身份。”
“是，”艾琳消失在房间。
阿兰娜转身看向正在走神的利亚姆，轻声问，“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第192章
利亚姆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犹豫。
祂不是在思考是否说出来，因为很早以前祂就知道这个问题终究会来，而祂不会对她说谎。
但泰瑞莎有一点说对了，神国真正的隐秘是无法再尘世直接说出来的。这是法则的约束，强行突破的代价是再次沉眠。
片刻以后，祂对上她的视线，令祂感到心安的是，那眼瞳之中没有失望与愤怒，只有一如既往的信赖与亲近。
“你知道神的寿命有多长吗？”
阿兰娜一听这个开头就知道，利亚姆受到了限制，只能用迂回的方法给予启迪，“各教圣经从没提过这一点，但我猜测不会太长。”
讨论神的寿命，绝对是严重的信仰亵渎。因此尘世不会有学者，哪怕是智慧神教那帮追求真理的“疯子”会公开讨论这件事。
但他们或许会思考，会隐秘地追寻答案。
如果让阿兰娜来回答，首先她会排除一个错误答案。神，无法永生。如果神能永生，遗落尘世的神骨不会这么多。
神明法则第三条说，只有神能杀死神。但这其实是非常模糊的，神可以自行陨落么？法则算不算“神”？
“数百年？”她试探回答。
利亚姆点头又摇头，“你的猜测很接近，但实际历史中，这个数字相差很大，取决于祂的意志力与神力。”
祂顿了顿，又说，“神确实不是一个好的职位。”
阿兰娜略一蹙眉，忽然联想到了什么。
当初她为利亚姆为什么故意突破法则进入沉眠，祂没有正面回答。她以为那是祂的个人隐私，与性情有关，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祂没有回答，是因为法则不允许。那说明什么？祂沉眠的原因与神国真相有关，与神逃脱不了的职责有关。
“那你后悔吗？成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