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肯与自己说话,孟微勤受宠若惊,立即让车夫放慢前行的速度。
南秀又沉沉睡了片刻,睁眼时撞上他沉沉的视线,迟钝许久后呢喃说:“我梦到我爹了……好想去看他。”
她这话说得突兀。
孟微勤收紧手臂,南秀在他的注视下始终回望着,眼睛透亮天真,全无杂色。
他抬手轻柔地抚了下她的额发,命车夫改道屺州。
一路上她照旧乖乖的,不时透过窗看沿路的风景,孟微勤抱着她,她也不挣扎。有时候在途中停驻,下车歇脚,她也静静挨着他坐,远眺天际缓慢下沉的落日。
长时间的舟车劳顿令孟微勤身体愈来愈差,他睡着的时间很短,更多的时候都勉强保持清醒陪伴在南秀身边。
终于到了屺州,所有随从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上山前南秀却说了一句:“我讨厌那么多人跟着。”
孟微勤就真的没让随行的人一同上山。
他一言不发地带着南秀找到了南父的墓。南父墓前杂草丛生,南秀跪在地面一点一点拔去杂草,他搭手时与她手背相触,又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
从正午到日落,南秀在原地默默守了很久。山风吹过她单薄的身体,孟微勤喉间干涩,说:“我们走吧?”
南秀没有应声。
孟微勤指尖颤抖,停了片刻后再次说:“秀秀,我们回家吧。”语气几乎是卑微的。
南秀转身看他。
迎上她的视线,孟微勤露出苦笑。自她提出改道时,他便一直在自欺欺人。
此刻她手上正握着一把短匕,他看到了,反而慢慢上前两步,最后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停下,说:“这一刀是我欠你的。”
南秀攥着匕首的手在颤抖,这是黎玹留给她防身用的,两人都不曾想到会这么快用上。她哽咽说:“你为我父女带来祸事,我不知此事,随你回了洛阳。”
“而你心知肚明,又怎么好意思要我嫁你?”
“又怎么敢再来找我?”
她声音渐大,抬起刀尖用力抵在他胸口处,他却手按着她手腕,将刀尖压得更深。离她越来越近,终于能抱住她,他忍着痛楚低声说:“三十五日前,应是我们的婚期。”
南秀表情冷漠。
她在昏迷前,脑子里已经多许多奇怪的记忆,浑浑噩噩睡了一觉,这些零碎记忆像是被线串起来的珠子,清晰的像一个话本,又在她脑袋里重新演绎了一遍。
原来她应当是有一个“前世”的。
前世父亲上山采药带回来一个浑身湿淋淋的重伤的男人,正是孟微勤。孟微勤同样化名孟徐留在她家里养伤,她也同样喜欢上了他。
只是前世的她对孟微勤更多了一些占有欲,希望他能永远留在屺州,娶她为妻。可惜孟微勤对她不假辞色,还向她坦白自己已有心上人,然而她犹不死心,磨着父亲帮忙撮合。父亲不赞同,苦口婆心劝了她许多回。
后来她又以绝食相迫,父亲才无奈地去问了孟微勤的想法。孟微勤照旧拒绝了,承诺以重金相酬来偿还他欠下的恩情。父亲老实本分,做这种挟恩图报的事只觉得脸热,回来后严厉训斥了她一番,让她尽快死了这份心。但还没等孟微勤离去,就有一伙人杀上门来烧屋夺命。
父亲惨死,孟微勤不得不带她回到洛阳,路上愧疚地告诉她这伙人是为他而来,因此连累了她们父女。
到了洛阳之后她知道了徐引襄的存在,嫉妒令她做下无数错事,惹得孟微勤更加厌烦她。丰宁公主也为她出谋划,替她撑腰,让她更加有底气处处为难徐引襄。每一次孟微勤气极时,她就会搬出父亲来令他愧疚。
好像在她的脑子里只有爱孟微勤一件事。
与“前世”不同的是,今生她与父亲在一同采药时救下了孟微勤,孟微勤也从没有说过那伙贼人是冲着他来的。她若是知道他间接害得父亲惨死,又怎会和他一起去孟家生活?
“对不起。”孟微勤胸口剧痛,松开握住她手腕的手,抬起指尖想触碰她侧脸,可见她眉眼间满是厌恶,又迟迟落不下手。
“对不起。”他又喃喃说了一遍。
他的身体太重,南秀后退一步,任他摔倒在地上。
远处天幕只剩血红色的晚霞。她垂下染血的手坐在草地上,等着孟微勤的那群随从察觉到异样上山来。
她很累,只想陪父亲多待一会儿。
没过多久便听到纷乱的脚步声靠近,但她也依然合着眼,倚靠着父亲冰冷的墓碑纹丝不动。
而看到这一幕的黎玹心脏紧缩,几乎踉跄着跑到近处,伸手去摸她苍白的脸。
他因为临行前南秀的一句等他回来,日夜兼程赶回洛阳,待事了后又匆忙折返。迟钝如西平都察觉到了主子的急切,以及主子对南姑娘的情意。
没想到她却被人掳走了。得知消息后的黎玹头一回体会到了气血攻心的滋味,率人紧追不舍搜寻一路。现在他将南秀抱在怀里,感受到她还有心跳和呼吸,手克制不住轻轻地抖。
南秀闻到了令自己信任依赖的气息,眼皮沉重,下一刻便陷入深深的昏迷中。
……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昏睡中被吓醒。
孟夫人顶着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出现在她梦里,哭着问她孟微勤在哪里,而她侧过身,惨死的孟微勤暴露在孟夫人面前。
不停摇晃的马车车厢中,黎玹隔衣虚虚抱着她,整夜都没敢合眼的他在她惊醒后轻抚她的后背,低念:“不要怕——”
听到熟悉的声音,南秀忽然用力反抱住他,流泪道:“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黎玹这才惊觉,南秀已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南秀还在喃喃继续说着:“我梦到了孟夫人。她照顾了我很久,把我当作亲手女儿一样……但我杀了她的儿子。”
她急需倾诉,将与孟微勤的往事一五一十地和黎玹说了,却讲得颠三倒四,身体和嗓音都在不断颤抖着。黎玹知道她恨孟微勤,但又太过善良,真的以为自己亲手杀了人之后心中负担很重。
他用袖子轻擦她额角的汗,低声问:“你后悔杀他么?”
南秀沉默很久,哑声说:“我不后悔。”但眼睛却空洞洞的。
黎玹道:“他没死。”
南秀身体变得僵硬,呆呆望向他。
他接着说:“重伤逃回洛阳去了。”
感受到南秀的身体忽然放松,黎玹知道自己没有赌错。南秀那一刀并没有刺进孟微勤的要害,她也狠不下心补刀。孟微勤现如今的身体千疮百孔,早已经苟延残喘了,往后仔细养着,也不过是多活几年。
不过孟微勤不是逃回洛阳了,而是仍在黎玹手中扣押着。丰宁公主因他而死,黎玹握有他的把柄,随时可以禀明圣上。
车厢中静默下来,只剩车轮厚重的吱呀声传入车内。笼罩在南秀心头的不适和自厌渐渐散去,平复了心情后,面对黎玹,她微露窘态。
前些天脑子不清楚,但她还记得发生过什,因此当下看到黎玹,立刻尴尬起来,手足无措地扯了扯衣袖。
黎玹心思几转,两人间就这么一直沉默着。良久,他打破沉默对南秀说:“过年时在街上遇见你,总觉得你看起来有些异样,所以命人查了一些关于你事,希望你不会介意。”
南秀想,自己只是帮过他一回,而他已经帮了自己许多回了。现在还救了她的命,这份恩情实在无以为报。
他又说:“丰宁公主手上的人命不止一条,我因替圣上留心着,在她身边安插了人,因此救下了你。”
听他一点点耐心地解释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气氛恢复如常,她也不再像刚刚那么尴尬了。
黎玹说完后垂眼,发现她手上有一道细细的伤口,而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我看看。”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拉她手腕,凑近时又反应过来自己逾矩了,立马停住,慢慢蜷起手指,收回了手。
南秀道:“只是不小心被草叶划伤了,一点儿也不疼。”
但黎玹还是向车外的西平要来了随身携带的伤药。
南秀小声道谢。
黎玹说:“之前在山上……”
“之前的事……”南秀攥着药瓶,犹豫着要不要假装自己把在山上发生的事全忘了。
“你不会想说,在山上发生的一切你都不记得了吧?”黎玹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思,浅笑望着她。
想到那段时间的亲昵,南秀心跳得越来越快。
“太闷了。”她转移话题道。
车外适时传来一声惊雷,巨大的雷声自天际滚过。西平急急甩鞭,想趁着这场大雨之前找到可以落脚避雨的地方。
“雨前的确很闷。”黎玹含笑调侃后,却又正色说,“总会雨过天晴的。”
他语气认真,眼神也坚定。
南秀眼睫湿润,缓慢地点点头。
第59章 救了男主的女配(番外)
长街上人声鼎沸, 孟微勤静静站在桥头的柳树下。
枝头有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来往的车马行人不断路过他身旁, 但无一人朝树下投来视线。他遥遥望见一辆马车稳稳停在街边的一间铺子门前,死寂苍白的容貌才在顷刻间有了两分变化。
身穿粉色纱衣的南秀自车上下来,面庞莹润,眉眼在太阳光下明艳至极,身旁跟着侍女,身后又有侍卫随行保护着。
孟微勤算了算时间。黎玹与圣上密谈后,圣上下旨将他派往此地为官, 已经两年有余了。
他朝南秀的方向走了过去。
南秀似有所感地转过头, 视线自他身上扫过时他却匆忙避开了,下一刻又觉得好笑。
现在谁又能看到他呢?他已经成了孤魂野鬼, 自南秀来后,他也被束在此地游荡,但却甘之如饴。
这是他死后的第二年, 也同样是他在屺州长街游荡的第二年。
不知是黎玹好心, 还是圣上念及他有功, 丰宁公主身死一事到底成了悬案,没有连累孟府上下。但他回洛阳后沉疴难解,又意志消沉,于次年在祖母、母亲及妹妹的恸哭声中死去了。
或许哭声中也有年幼的孟思吧,那个他亲自带回家中, 交由母亲抚养的孩子。
他为孩子取名“思”, 确实是因为在思念着南秀。
后来得以找到南秀, 又与她相伴几日, 现在想来,那些时日更像是他偷来的。若非南家父女救他, 他早就应当死在屺州,这样仔细算起来,他偷来的又何止三五天?所以如今长留此处,只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不过他虽然身在屺州,再想靠近南秀却不能了,只能留在这条长街上等她偶尔出现,此刻忍不住慢慢靠近铺子,但依然不得不相隔很远的距离,听着里面传出的对话声。
女掌柜热络地问她:“娘子是要成婚了吧?”
南秀面上飞起红霞,应了声是。
可以生活在故乡,南秀很知足,也很感谢黎玹。黎玹选择在屺州为官,其中缘由她并非不知。
父亲的心愿就是开一间医铺,如今医铺生意红火,她也要嫁给他了。
挑选好布料,侍女付了钱,南秀转身走出铺子。
踏上马车前,她又转头向着方才看了一眼的地方望去,依然没什么特别之处。
而隔着虚空,孟微勤正与她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