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经满身是血了,哪里还会在乎多痛一点,南秀不过是玩笑而已,两人都心知肚明。她看着他,认真道:“当初你以性命封印妖神,我就在这崖下仰头看你,看你一个人孤身挡在那里,其实觉得你很可怜。”
所有人都赞他大义,但她心底深处居然是可怜他的。天地之大,不知有多少人从不曾认得他是谁,也不知他因何而死。凡尘中婚丧嫁娶照旧,喜怒哀乐依然,不会知道有一个修士正在以命护卫这众生。
所以她想,既然她知道了,那便要永生记得这份救命之恩。如今,总算可以报答。
而她也终于能真正理解他的选择。
“原来你并非一人,苍生就在你身后。如今亦然。”
南秀虚弱的脸上再次扬起一抹笑,坚定道:“我陪你一起。”
海浪翻涌不止,热气蒸腾浮荡。偌大的世间待下次春来时仍会是花红柳绿,天下太平,而此间一方天地,二人与苍韫即将一同湮灭。
他低声问她:“怕么?”
万道剑光入体的那一瞬间,妖神濒死,魂体将散,不甘地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吼声。
“我不怕。”南秀肯定地答。
沈长英眼中含笑,反握住她的手,又以最后残存的力量相护,想要替她多承担一些万箭穿心之痛。
很快,风雪止息。
残阵中同样归于沉寂。
……
宋明山踉踉跄跄地跑近将散的法阵。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沈长英之前的打算。
怪不得他不怕南秀被龙妖力量操纵,因为他不是仅想再度封印妖神,本就决定以魂换魂,彻底诛灭妖神,到时龙妖自然会随之消散,被附身的南秀即便一时失去理智,最后还是能清醒过来。
沈长英知道自己的苏醒只是为了再次赴死而已,他也一直侯着这一日的到来。不过连他都没有料到,南秀居然能做到与龙妖真正相融。他只知她心性坚韧,信她足以自控。
宋明山还是看到了沈长英最后一眼。可暂留此地的,不过是一缕灵识而已。
或许因为他是法阵的主人,要随法阵一同消散。
沈长英看向他道:“师兄说我有私心,我无法否认。我只是很想再尽力护住一个她,仅此而已。”
“师兄教出来一个好徒弟。”
不等宋明山回答,这道话音一落,幻影倏而破碎,随法阵流光散入寒风。
宋明山如同石像一般木然站立着。
世间再无妖神。自此天下太平了。
众人陆续跑上高崖,看到此处只剩宋明山一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沈师叔和南师姐他们……”其实他们早已经猜到了结果,但还是忍不住存有一丝期盼,希望上天垂怜,二人之间能有所转机。
“有——”宋明山艰涩道,“有南秀相助,两人神魂仍在,有朝一日必能归来。”
可这一世再无二人了。
轮回一说本就飘渺,其实更像是安慰之言而已。因此宋明山说完后气氛顷刻间变得低迷起来,没有一人能笑得出来,都微低着头伤怀。
宋明山叹了口气,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肩背都佝偻了许多,转过身深深看着人群之外的沈相川,沉默良久后对他道:“随我回去吧,我与长老们一定能助你消除心魔,重回正途。”
沈相川曾创清心剑,可见其心性与天赋,如今只是一时误入歧途,堪破迷障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沈相川站在原地,神情平静道:“我有愧于千灵山。”
他救过不知多少同门的性命,即便有错,总归没有酿成大祸,反而因他心软令南秀能及时赶来相助,大家也不忍怪他。
他继续说着:“我担不起仙尊之位,也无颜再回千灵山。”
听了这番话,宋明山也只当沈相川是想就此离开仙门。
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还在等宋明山再劝几句,令他改变主意。而冯小满已经做好准备,师父去哪儿,她就去哪儿。哪怕从此只是散修,也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说完该说的话,沈相川抬眼望向静海崖边。
南秀与兄长已死,他内心十分平静,同时也觉得……了无生趣。
他没再说一句话,自脚下忽然燃起一道烈火,又骤然卷高,很快便将他整个人包围吞噬了,速度之快无一人能及时反应过来,就连离得最近的冯小满都被吓傻了,只知道呆呆立着。
回神后,宋明山怔然道:“是自殉。”
沈相川选择以身殉剑,化为守护灵,替静海崖净化残余的妖邪之气。
或许,也是为留在此地长久陪伴死去的南秀。
第98章 男二上位文中的女配一
太后娘娘下旨为辰王李潼赐婚, 将穆家的二小姐穆令月指给了他,听说还是辰王的母亲何太妃亲自入宫求来的懿旨。这消息早已经传遍了长安城, 过去几月仍被人津津乐道。
因此今日高家设宴,穆令月虽迟迟未到场,席间仍有人有意无意地提起她。辰王出身高贵且才华横溢,仰慕者众多,眼热穆令月的自然不少。
况且早前就听闻,镇北侯世子萧安也对她有意。萧侯世子性情稳重,跟随父亲几经沙场, 立下赫赫战功, 是比辰王还要耀眼的人物。穆令月的父亲官职不过四品,母族也不算显赫, 却能同时得辰王与萧侯世子另眼相待——
沈兰衣心里想着:怎么好事全都落在她一人头上了?
七月末的长安城,蝉鸣声声,本就闷热难耐, 沈兰衣听着身旁人提及穆令月时满是羡艳的语气, 满心不忿, 手中团扇也不由摇得飞快,可那股燥热还是不停往她心口里钻。她板着脸将视线一转,恰好看到不远处坐着的南秀。
南秀正独自坐在水边的亭中,身边只有一名侍女陪着,远远避开了人群。沈兰衣觉得稀奇:她这个人仗着家里宠爱, 父兄位高权重, 惯常穿珠戴翠, 打扮得十分招摇, 怎么今日穿着倒素淡起来了。
又想到穆令月的穿衣风格,恶意猜测着:说不定南秀是在故意模仿穆令月, 好能博镇北侯世子的欢心。
她和南秀向来不对付,一旦碰了面,不拿话刺她几句就浑身不痛快,因此立马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站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侍女紧紧跟在她身后,皱着眉欲言又止,但也不敢阻拦,只哭丧着脸在心底腹诽:谁不知道南姑娘脾气蛮横,自家姑娘在她身上从未讨到过什么好处,待会儿被气哭了也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遭罪。
沈兰衣提着裙子拾阶而上,人还没进到亭中,便笑盈盈地开口道:“你的好姐妹穆姑娘怎么还没来,倒叫你一人孤零零在这儿坐着,瞧着真是可怜。”
边说边打量着南秀,见她一手支着下巴坐在石桌边,眼皮轻轻耷着,看起来像是没睡好。
南秀听见突如其来的聒噪声音才皱着眉掀了下眼皮,却没有理会沈兰衣的意思,就连她的侍女春叶也只顾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其实南秀昨夜的确没有睡好,一整夜噩梦不断,懒得理会明显不怀好意的沈兰衣。
她梦到自己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萧安面无表情地拂开她扯住自己衣袍下摆的手,冷漠地说她自作自受。而好友令月难过又失望地对她说:“你为何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梦境最后,这两人相携站在一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般配得格外刺眼。
见南秀始终神游天外,沈兰衣脸色微变,但很快又和缓下来,以团扇遮住半边脸,低笑道:“你与穆姑娘倒是姐妹情深,她将自己不要的让给你了,你很开心吧?”
“可怜你情深一片,镇北侯世子却只钟情于她,唉,从前连我都替你感到委屈,现如今你也总算有了几分盼头,说不定太后娘娘会为你们二人赐婚的。”
太后是南夫人的表姑母,时常叫南夫人进宫陪伴左右,姑侄二人感情深厚。南夫人若效仿何太妃求到太后面前,太后自然没有不成全的道理。
沈兰衣说完又开始后悔自己嘴快,生怕南秀真敢去求太后撮合。
听到这句话,南秀终于肯抬起眼看她,不过却不像是生气了,平和的视线从沈兰衣的脸上移到肩头,又重新看向她说:“夏天虫蚁多,沈姑娘当心。”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沈兰衣先是觉得迷惑,然后顺着她方才看向的位置低下了头,随即惊恐发现一只硕大的黑虫正勾着她单薄的纱衣往脖子上攀爬。
“啊——!”沈兰衣白着脸惊叫一声,手舞足蹈往后退。哪成想黑虫受到惊吓,展开重重叠叠的双翅就朝她的脸飞撞过来。
沈兰衣眼前一黑,狠狠撞上腰后不足半人高的栏杆。
*
穆令月不紧不慢赶来高家赴宴,进门便听说沈家大小姐沈兰衣不慎落水了,府上正乱成一团,因此没几人注意到她姗姗来迟。
沈兰衣已经被救上了岸,此刻发髻歪斜,簪子也丢了几支,浑身湿淋淋地裹着一件披风,正向众人哭诉南秀刁蛮恶毒,一言不合便将自己从亭中推进湖里。南秀的侍女涨红着脸,反驳说她分明是受虫子惊吓,躲避时撞在围栏上失去平衡才会栽进湖里。她家姑娘还好心提醒了。
沈兰衣一把揪过自己的侍女,暗地里在她手臂上用力一掐,横眉竖目道:“你来说!”
侍女又疼又怕,埋着头哆哆嗦嗦道:“是、是南姑娘和我家姑娘拌了两句嘴,然后、然后推了我家姑娘一把……”
“你胡说!”春叶嗓门极大,要不是南秀在她腰后轻轻戳了一下,示意她冷静,恐怕就要冲到沈兰衣侍女面前质问了。即便如此,沈兰衣的侍女还是被吓哭了。
穆令月比在场的姑娘们都多活了十余年,又在辰王府那种高门大院里磋磨了一遭,一眼就看出沈兰衣的侍女在说谎。
她认真回忆起来,前世在这场宴席上似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也许是因为自己来迟一步导致的变化?正准备上前,脚下刚一动,就听南秀徐徐开口道:“明明是你今日用的香粉招虫,看你的肩上,又来了一只更大的。”
南秀语气正经,而沈兰衣因为心有余悸,顾不得分辨真假便慌忙垂眼去看,余光只一扫,就误把披风肩头处的一团黑纹当成了黑虫,瞬间变脸跳脚,恐惧大喊道:“快帮我捉虫!”
她反应激烈,侍女也就信以为真,主仆二人手忙脚乱地在披风上不停怕打着,期间指甲不慎勾在沈兰衣发上,扯得她头皮一紧,疼得呻/吟出声。
在场的众人也不是傻子,光看沈兰衣这幅害怕的表现,也能猜出南秀的侍女方才所言不假。这二人不对付又不是什么秘密,两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姑娘,一遇上便水火不容。
沈兰衣白白被戏弄一通,冷静下来之后脸色难看至极,一把推开侍女狠狠瞪着南秀。
南秀却没再搭理她,扭头向邀请自己来府上的高家女儿道了别。
高金玉面如土色,勉强朝着南秀笑了笑,心中责怪沈兰衣任性胡闹。她及笄礼刚过,是头一回做主操持宴席,今日赴宴的人都是她亲自拟帖邀请来的朋友,沈兰衣还是她的亲表姐,闹成这样深知自己已是闯了祸,只求南秀别记恨了自己。
隐在人群中的穆令月有些惊讶。她记得这个年纪的南秀性子娇气,受不得半分委屈,和沈兰衣也是吵吵闹闹很多年分不出胜负高低。此刻却仅凭一句话就戳穿了沈兰衣的谎话,反倒更像与萧安成婚多年后的稳重模样了。
想到这儿,她不自觉侧身退了一步,恰好避开了南秀转身时能看到的位置,将身形彻底隐藏在看热闹的人墙后。
等南秀离开,她才惊觉自己是在刻意回避南秀,心底顿时生出几分难堪的滋味。不由得想起前世某一次宴会散席,她迈出府门时正撞见萧安扶南秀上马车,南秀侧过脸朝他笑了笑,身旁侍女还感叹二人恩爱。
彼时李潼正和他心爱的侧妃在外宅厮混,她形单影只,满心落寞,但那时也是真心实意替好友开心的。如果不是死后怨念不消,看到萧安沉默着浸湿帕子为自己擦净脸,予她这一丝体面,她也不会到死都遗憾选错了夫婿。
在高家发生的这一场闹剧很快收了尾。沈兰衣哭哭啼啼跑回府告状,但沈家大人近来才办砸了一件重要差事,被圣上骂得狗血淋头,也猜出定是沈兰衣任性才惹出的祸,只责备她一通便不了了之了。
*
而归家后的穆令月将自己关在房中,静坐在镜前直至傍晚。
“姑娘怎么不点灯?”侍女迎儿拿着烛台,好奇地摸进暗沉沉的卧房里。
挑起重重纱帘,乍见梳妆台前坐着一道细瘦沉默的披发影子,她吓得差点叫出声,好在很快便看清是自家姑娘。
穆令月借着身后跳跃的火光凝视镜中年轻的自己。
想到前世李潼对她的漠视,又想到多年来萧安的默默守护,穆令月觉得自己可真傻,看不清谁才是真正的良配。
李潼一直心有所属,为了他心心念念的人几次想要休妻再娶。但她不甘心,宁愿和他相互折磨,也要死死守着辰王妃的位置,撑着最后的颜面,结果平白耽误了一生,还落了个名声尽毁,惨死外宅的下场。
直到死,真心待她的也唯有萧安和南秀。连她的亲姐姐都避她如洪水猛兽,不肯来看她最后一眼。
迎儿透过铜镜见姑娘眼中蒙着泪,神情也异常哀伤,连忙担忧地凑近问:“您这是怎么了?”
眼泪顺着双颊流下来,穆令月喃喃道:“我负了萧安。”
这话可真是把迎儿吓坏了,回神后细声细气宽慰她道:“您说得这是什么话。萧侯世子不过是一厢情愿,等您嫁给了辰王,南姑娘的执着有朝一日定能感动他,那不就是成就了两对有情人?南姑娘还得好好谢谢您呢。”
穆令月有些茫然。
她想要纠正前世的差错,弥补对萧安的亏欠,可若如此……南秀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