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着怒火走近,伸手要将她从榻上强硬拉扯下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挡开。
身体被震得退后半步,人也跟着愣住了。
紧接着他才回过神来——定是卫嬴醒了。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沉沉落回肚子里,但下一刻却更生气了。
果然,卫嬴缓缓睁开了眼,看向薛岺。
薛岺心绪起伏,盯着他沉默半晌,冷笑一声:“倒是我枉做恶人了。”
说罢甩袖离去。
卫嬴的面色依然苍白如纸,他侧过脸凝视着近在咫尺安稳沉睡的南秀,方才还冷淡的眼底柔和的光几乎要水一般漫出来,以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重新慢慢闭上了眼。
第111章 幻境破2
“听说卫嬴醒了?”
宋启人还没进门, 声音就已经传进了薛岺的耳朵里。下一刻薛岺怒气冲冲地摔了手中的茶碗,正砸碎在宋启脚边, 茶水也溅了他一鞋面。
“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宋启也不气恼,笑眯眯地撩开袍摆落座,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喜悦道,“能醒过来就好。虽受了伤,也不过是多养几日而已。”
薛岺瞧见他这幅闲散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忍怒道:“那幻境根本不至于伤了他, 他沉溺于幻境,迟迟不肯离开, 又在幻境中自戕,才会受如此重的伤!”
无论多么高深精妙的幻境,都只能困住人, 而不能伤人。
能伤了他的, 就只有他自己。
幻境破碎时, 在场的所有人都亲眼看到卫嬴胸口正插着一把凡间的破铜烂铁,而且是他亲手握着狠狠插入心脉,一看便知是存了死志,半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要不是南秀及时堪破幻境,说不定他真的要死在里面了。
愚钝!窝囊废!
薛岺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宣泄。
南秀一个蠢丫头都能全须全发从幻境中出来, 他这个做师兄的倒好, 折去半条命, 丢不丢人?云川的脸都要被他给丢尽了!
薛岺不知道幻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对卫嬴寄予厚望,没想到卫嬴却能让他失望至此。
等卫嬴醒来, 必要罚他面壁十年,好好静一静心。
宋启摸摸额角,这回倒是真觉得意外了,疑惑念叨着:“自戕?”
心中顿感好奇,迫不及待想去问问卫嬴在幻境中究竟经历了什么。以他那般坚韧到变态的心性,怎会轻易被幻境迷惑,从而选择自尽?
在幻境中呆得越久越难清醒,这八日之中,外观幻境日日生变,斗转星移,说不定内里已有千百年的光阴流转,被困住的人历经反复轮回,再强大的意念也很难受住这样消磨。
不过从前卫嬴也被困入过类似的幻境之中,只一炷香的工夫就堪破了。善婆山那处幻境确实棘手,可用了足足八日,又以半条命为代价挣脱,的确令宋启没有想到。
他先将此事抛在一边,又问:“南秀呢,你又将她赶下山了?”
薛岺一顿,没好气道:“有卫嬴护着她,谁能赶她走?”说完便站起身准备离开,懒得与他多言。
宋启喝了一口茶,忽然在他身后幽幽道:“等他跑去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你就老实了。”
听到这句话的薛岺险些一脚绊在门槛上。但他心中自然是不信的,宋启惯爱胡言乱语,南秀心智不坚,恋慕师兄,卫嬴与她可大不相同,决计不会如她一样耽于世间的小情小爱。
料到薛岺不会相信,宋启无奈摇头。其实他早就看出南秀并非单相思。
卫嬴这小子分明同样情根深种,非南秀不可。不过他 少年老成,又天生一张冷面,看着不大明显罢了。
不然宗门上下,怎么不见他日日细心指点其他同门,只陪着南秀,纵容她天南海北胡闹。他被掌门及薛岺教导长大,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修为深不可测,但也学来了那两人的冷心冷清,平日里连笑一笑都难得。
南秀来到云川以后,他一年比一年有人情味,像是有人把七情六欲塞进一团稻草里,让他终于像个真正的人了。
薛岺一辈子勤修苦练,不识男女之爱,还以为卫嬴也一心向道,永远如他一般无心无情呢。宋启在心底嗤笑。
他一个老古板,居然能养出一个情种来。可真是有意思。
*
薛岺几乎要被卫嬴气死了。
他都已经退让了一步,同意南秀继续留在云川了。这两人照常做师兄妹,不是一样可以相伴此生么?
但宋启这个乌鸦嘴,说好的不灵,说坏的倒是灵验无比——卫嬴执意要娶南秀为妻。
这对于一心栽培卫嬴,希望他能接任云川的薛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前一日还在发愁怎么将南秀赶回衢州,后一日只想着要如何为卫嬴驱魔醒脑了。
一早,这一对小儿女全然不怕被同门瞧见,一路手牵着手穿过庭院,来到薛岺面前。卫嬴高大,足以将南秀挡得严严实实,她躲在卫嬴身后,又悄悄探出头来看薛师叔铁青的脸。
“师叔,你头上好像冒烟了……”南秀呐呐道。
还不是被他们气的!薛岺抓起案头上的金炉就朝卫嬴的脑袋砸了过去。
等金炉离卫嬴不过寸许距离,便被一股力量包裹,随即稳稳落入他向上展开的手心。
“聘礼还未凑齐,谢师叔相赠。”卫嬴气定神闲,慢悠悠说道。
这金炉是上等法器,里面烧着一颗神兽灵窍,可燃万年,是薛岺的爱物。
卫嬴向来不在乎身外之物,手中留存的法宝仙器寥寥,今日过来,竟是想向师叔讨要父母留给他的天材地宝、法器符篆做聘礼。
在他道明来意后,薛岺直接被气得破口大骂:“滚出去!”
南秀悄悄戳了下卫嬴的后腰,小声道:“要不算了吧,咱们别气薛师叔了。”
卫嬴将她的手包进掌心,握得更紧了一些,又心平气地和对薛岺道:“师叔,如若聘礼不够,我便只能入赘到衢州南家,去做上门女婿了。”
薛岺抬手指他:“你——”
又怒极反笑:“若你不嫌丢人,便去做吧!”
卫嬴却立马点点头:“多谢师叔成全。”
说罢拉起南秀就要转身离去。
薛岺深知,以卫嬴的狗脾气是真能干出这种事的,果真入赘去了衢州,整个云川岂不是成了三界笑柄?连忙反悔阻拦道:“你站住!”
南秀从卫嬴手中拿过金炉,放回原位,缓和气氛道:“薛师叔您别生气,我们开玩笑的。”
“并非玩笑。”卫嬴将南秀拉回自己身边,低下头对她说,“咱们先回衢州,我得向你爹提亲。”
如今都是“回”衢州了!看着他这一幅迫不及待的样子,薛岺眼前一阵阵发黑,当真要怀疑他是被什么人抑或是什么妖物夺了舍。
“幻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薛岺咬牙切齿地问。
卫嬴抬眸,简短概括道:“我与南秀在幻境中已经结为夫妻。”
薛岺听后只觉得荒谬:“幻境中的事怎能作数?你二人皆神志不清,被幻境迷惑——”
“确实委屈了南秀。”此刻的卫嬴在薛岑看来已经是彻彻底底的鬼迷心窍,“因此要重新明媒正娶,昭告三界才是。”
薛岺几乎要放弃与他讲理了,转头看向南秀,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竟觉得她现在的模样乖巧至极,肯定要比明显魔障了的卫嬴听话些。
薛岺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柔和,“南秀,你二人为同宗师兄妹,卫嬴又大你许多,于你更有几年教导的恩义,也算半个师父了。若是成婚,实在是有违伦常,不合情理啊。”
南秀虽然努力在两人间起一个缓和的作用,生怕叔侄二人吵起来,内心却如卫嬴一样坚定,低声反驳道:“从来也没有不许师兄妹成亲的道理吧?”
薛岺还想再劝,卫嬴再度开口,认真地说:“在未入幻境之前,我便已经心系南秀,欲与她结为道侣。入幻境之后,又已有了夫妻名分,若始乱终弃,应遭天谴。”
他一字一句说得坚决。
薛岺一震。言出有灵,卫嬴此言与对天立誓无异。
南秀反握住卫嬴的手,迎上薛师叔的目光,同样认真道:“还请师叔成全。”
第112章 幻境破(终)
卫嬴初见南秀的时候, 她才六岁。
当日她身穿一件水蓝色纱裙,裙摆胡乱挽起来掖进腰间, 粉色的发带把油亮的头发扎成两只饱满精巧的发髻,被她的父亲留在院子里独自玩耍。
十三岁的卫嬴跟在师叔薛岺身旁,二人走到廊下,正撞见她手里的竹蜻蜓打着旋儿飞过来,听她朝这边喊:“我的竹蜻蜓!”一边喊一边跑到近处。
卫嬴站在廊下只远远看到这一眼,便沉默着跟随师叔进入房中会客了。
无人理会自己,南秀也不恼, 更不知道什么叫尴尬, 自顾自跑过去捡起地上的竹蜻蜓继续握在手心里玩。
过了小半刻,听见屋子里的人嗡嗡说个不停, 还听到她爹笑得很是开心,南秀捏着竹蜻蜓蹑手蹑脚地爬上窗边探头往屋里看,与卫嬴轻轻移过来的视线相碰, 又像只躲回洞里的兔子一样飞快蹲下身跑开了。
卫嬴少见地走了神。她发带上缝了许多铃铛, 跑动时叮叮响个不停, 整座院子都显得热闹起来。
屋内她的父亲正向师叔提起她,说她性子沉静、天赋异禀,实在是个修习仙法的好苗子。奈何生在灵气贫瘠的衢州,恐怕要耽误了她。
恰在这时,旋转的竹蜻蜓飞过来重重打在窗棂上, 又“啪”一声落在地上。
她似乎是没好意思过来捡。
*
薛岺和南天洪自少年时起相识, 常当面骂他贪图享乐、不思进取, 窝在小小的衢州潦草度日, 此刻也毫不留情面,直说他生了个女儿千娇万宠, 自己狠不下心教导,非要送来云川强塞给他。
“你要送她来云川修习,又要她至少半月回一次家,拿我们这里当游山玩水借住的客栈不成?”他不耐烦道,“我教不了,将孩子带回去吧。”
“她才六岁,离家太久她娘怕是会哭瞎了眼睛。”南天洪赔笑道,“叫她做你们云川的外门弟子,也不成么?”
薛岺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卫嬴,自傲道:“我侄儿卫嬴,六岁时便可画灵符、听兽语。今年十三,在万宗会武拔得了头筹,名扬三界。这期间他吃的苦,不是你南天洪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能吃得了的。”
“我们家秀秀可不吃这么多苦。”南天洪笑嘻嘻说,“让她学会自保便足以。”
“那何必来我们云川。”薛岺冷哼一声站起身,“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但凡她在云川出了事,你挖出镇天尺也要把我们这里搅得天翻地覆。”
“既然你不肯说实话,现在便带着孩子下山去罢!”
闻此言,南天洪的神色陡然变了,含笑的双眼也沉静下来。
静默良久,他才哑声道:“如果我说,南秀便是镇天尺化形,你们云川也不肯收下她么?”
卫嬴与薛岺自然知道镇天尺。传闻中镇天尺开天辟地,但在百年前铲除魔域后剑髓被震碎成了齑粉,只剩一把空壳掉落在衢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那空壳如今就倒插在衢州后山,连半分灵力都没有。不然衢州也护不住这东西,势必要惹来许多觊觎神器的妖物。
薛岺斜南天洪一眼,嘲讽:“你是觉得我很蠢,会信你说的这番鬼话?”
南天洪竟立马举手立誓,斩钉截铁道:“我女儿南秀当真是因镇天尺而生,带她来云川拜师,全为护她此生平安而已。”
后来薛岺一直牢牢记着这一次被南天洪诓骗之仇。
因为数年后南秀偶然在窥相镜前照出过本体,只是个根骨寻常的普通凡人,与镇天尺并无一丝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