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对这个人名有些印象:“朕还记得此人是哪一年的状元……持盈点的状元。”
持盈正是玉真公主的名字。
“传他来见朕。”李隆基兴趣又高了两分。
他也不太在意王维的本职工作,吏部员外郎,在李隆基眼中就是芝麻粒大小的官职,莫说只是一个小员外郎了,就是吏部尚书,李隆基相见也不会顾及时间场合。
很快王维便由宦官领着入了勤政楼,他低眉顺眼,面见帝王面上也没有紧张之色,只是平静又不失尊敬:“臣王维,见过陛下。”
李隆基一见到王维便对他升起了好感,毕竟是见到风度翩翩的臣子打马从楼下经过都会夸赞两句的颜控,王维很对李隆基的眼缘。
李隆基饶有兴致盯着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句诗是你所写?”
“是臣所作。”王维温声道。
“那你便以兴庆宫为题作一首诗。”李隆基命道。
王维思考了一阵,左右打量了一番勤政楼,高力士带着王维来到后窗,“王员外郎,此处可看到大半兴庆宫。”
“多谢高将军。”王维倒是很有礼貌,高力士也不禁多看了两眼王维。
这个倒是比那个敢让他捧靴的李白知情识趣多了。
若是他真有本事讨得圣人欢心,自己也未免不能帮他一把,也好让陛下移开注意,不放在那个没眼色的李白身上。
高力士拿准了主意,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王维沉思一阵,很快就打好了腹稿,回到李隆基身前缓缓开口:“欲笑周文歌宴镐,遥轻汉武乐横汾。”
竟然第一句就以周文王和汉武帝起调做铺垫。
李隆基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往前倾。
“……万岁千秋奉圣君。”王维念完了最后一句。
李隆基拊掌:“好好好。”
竟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人总是爱听吹捧,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李隆基觉得他的盛世需要诗赋点缀。
原本李隆基正想着贺知章辞官回乡之后,谁能接替贺知章的位置陪他吟诗作赋,如今看来这个王维倒还不错。
“朕听闻你还颇善音律和画道?”李隆基又问。
一个时辰之前,李隆基对王维的印象还只停留在他是某一年的状元上,一个时辰之后李隆基已经知晓了王维擅长之事。
李隆基只要对一个人感兴趣,自然会有下面的宦官将这个人的消息告诉他。
王维倒是不谦虚:“臣与吴道子是好友,曾一起为佛寺提过壁画。音律一道,臣也略擅琴、萧。”
“甚妙。”李隆基朗声大笑,看王维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欣赏。
他倒是不怕王维夸大,天下间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撒谎。
“你的武艺如何?”李隆基又问。
王维按照李长安教他的说法:“臣曾学剑术,只是身体不好,学无所成。”
王维选择性将自己跟随边将在大漠奔袭百里,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记忆暂时遗忘。
他的剑术的确不好,跟他的好友剑圣裴旻比起来不好,这么说也不算是欺君。
不知为何,李隆基心中竟对王维生起了淡淡的怜悯。
毕竟李隆基自己文武双全。
“无碍,身体不好,好好养着便是,张九……朕的大臣也并非人人皆是身强体壮之人。”李隆基下意识想起了张九龄,话说到半截又忽然停顿了一下。
整整一天,李隆基跟王维畅谈不停,聊琴棋书画,聊诗歌赋,聊音律舞蹈,李隆基惊喜地发现无论他说什么王维都能接上一两句,就算偶尔有王维不知道的东西,他也会坦言自己不知道。
有张九龄之风度,却无张九龄之严肃。有李白之文采,却无李白之狂傲。
从兴庆宫中出来时,王维已经由吏部员外郎变成了吏部员外郎加翰林侍读,正五品的官职。
勤政楼内,李隆基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不如张九龄擅治政务啊……”
可惜,张九龄虽然处处都合他的心意,只是李隆基不再需要一个总是顶撞他的臣子了。
纵使张九龄对他再忠心,李隆基也不得不为了大局,将张九龄发配出长安。
寿安公主府,李长安打了个喷嚏,心里却美滋滋的。
“肯定是老师在荆州惦记我。”李长安手中拿着几张信纸。
这是张九龄寄给她的信,狠狠夸赞了一通李长安上年强烈要求兴修水利的决定。
今岁雨雪泛滥,荆州却因为水利完善而没有受到什么灾害,甚至因为安素稻推广粮食产量总体还上涨了两成。
在信中,张九龄还关心李长安去洛阳救灾有没有受伤,还叮嘱李长安洪涝之后常有疫病让李长安多加小心。
一句都没有提李隆基,句句都不离李长安!
第99章
今岁的冬日格外长,已经到了正月,可雪还没有停。
一阵一阵的下,长安城街道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完,便又覆盖上了新的一层。
李长安坐着一辆十分平平无奇的马车在东市和西市的各个店铺中穿梭,膝盖上铺着账本,到了哪一个店铺便将那个店铺的账目翻出来查账,然后递给坐在她对面的李明锦。
李明锦已经完全出落成了少女模样,她比起上次见面来安静了许多,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温柔典雅,像一湖水,平静温柔。
李长安今天见到李明锦甚至有见到了第二个韦太子妃的错觉。
查完了账,李长安便带着李明锦回了寿安公主府。
近来李长安喜欢窝在花厅里,炭盆烧得十分温暖,花厅中还搁了一张胡床,上面放着软乎乎的毯子。
“我想再开两间铺子。”李明锦迟疑了一下,“姑母能否借我些钱?”
李长安诧异:“这两年你的分红还不够开两间铺子吗?”
因着李长安自己一年中大半时间都不待在长安城,她就拉了李明锦替她管着长安城的铺子,给李明锦一小部分分红。
虽说李长安的铺子只有一小部分在长安城,可就这十几家铺子也利润不菲,去岁一年就赚了三千多贯的利润,长安城毕竟繁华,这十几家铺子比其他州府五十家铺子赚的都多。
这几年分给李明锦的分红也有近千贯,应当足够开几个新铺子。
“我给阿娘一部分钱,家中缺钱,阿娘为了钱财精打细算还时常不够,我就把那些钱给了阿娘一半。”李明锦闷闷道。
虽说听起来有些荒唐,可太子府的的确确没有什么钱。
太子府的所有收入都是太子和太子子女们的俸禄,大唐的俸禄虽说不低,可仅仅依靠几份太子郡王郡主的俸禄显然支撑不起太子府的支出。
李亨倒是也有些其他途径的收入,可那些钱他养门客和幕僚都不够,哪里有钱供应后宅花销呢。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帝王不允许太子捞钱你一个太子吃喝不愁,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养死士吗?
前人已经把李亨的路给堵死了,毕竟前太子李瑛是真的从长安城里变出了三百个死士杀进了大明宫,有了前车之鉴,李隆基对李亨防范的就更严了。
所以纵然是李隆基富有四海,奢靡到甚至能给整个沉香亭铺上热水管道使之温暖如春,对李亨却十分吝啬。
忠王府变成太子府以后支出大了,收入反而没有增加多少,自然就捉襟见肘。太子妃总管太子府内务,身为太子妃却总要想办法弄钱填补太子府,李明锦心疼母妃,就拿了一部分自己的私房钱填补太子府。
李长安撇撇嘴:“你真是……”
“我总不能看着我阿娘辛苦,自个儿却袖手旁观。”李明锦苦涩道。
“就当我入股吧,你缺的钱我给你补上,日后赚了钱你给我分红。”李长安也不欲在这事上和李明锦多计较什么。
李明锦是土生土长的大唐人,她对李亨有感情,李长安经常背着李隆基骂他老登,李明锦却做不出这样的事。
不过在李长安的潜移默化之下,李明锦对李亨的感情更像是名义上的孝顺,与其说李明锦对李亨有感情,倒不如说李明锦是挂念把她一手养大的韦太子妃。
李亨的确养了许多幕僚,只是李亨对这些幕僚却并不满意。
“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李亨翻来覆去地念着这句歌谣,一边念一边在厅中来回踱步。
他目光如电看向自己身侧的宦官:“尔等肯定这句歌谣中所指的‘李林’指的是哥奴?”
“殿下,到底是不是右相又有什么关系呢?”此宦官名为李辅国,是李亨最信任的人,李亨对李辅国的信任超过了其余任何人。
此人相貌丑陋,一双眼睛里却闪烁着精光。
此人在历史上大名鼎鼎,他是第一个封王拜相的宦官,也是开启了唐中后期宦官之乱的人物。
李亨没有学到李隆基的权术本事,却学了李隆基重用宦官的本事。只是李辅国却不像高力士那样忠心,高力士很少插手政务,李辅国却主导了谋害建宁王李倓,诛杀张皇后和越王李系等一系列事情,甚至左右下一任帝王废立,权势滔天,李亨身体又不好,在李亨当政后期,李辅国在朝堂和后宫堪称一手遮天。
不过这些事都和如今的李辅国无关,现在的李辅国,还只是一个为太子李亨出谋划策的小宦官罢了。
“无论这句谶言中的‘李林’是不是右相,殿下都得想办法让他变成右相。”李辅国压低声音。
“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让这句歌谣传入圣人耳中。”
李亨眼睛一亮:“你说的对,得让父皇知道哥奴不是个好东西。”
可随即李亨眼神又暗淡了下来,他狠狠一拍大腿,“唉,只是我要如何让这句话传到父皇耳中呢?”
他差就差在没有亲信在父皇身边为他通风报信,导致现在他没办法知道父皇的心思,也没办法将自己想要传上去的消息传入父皇耳中。
“辅国你可有妙策?”李亨下意识寻求李辅国的建议。
可李辅国也只擅长玩弄阴谋诡计,面对正经需要出谋划策的局面,他也没有办法。
想了许久,李辅国才干巴巴道:“殿下可以重金收买陛下身边的宦官。”
一听到又要花钱,李亨顿时愁眉苦脸。
唉,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他也没有更高明的主意。
“只恨无一谋士愿效忠于我啊。”李亨幽幽叹息一声。
李亨不肯承认是因为他自己的本事问题,所以才会在每次和李林甫的争斗中都惨败,李亨只觉得自己的手下不如李林甫的手下。
思及这一点,李亨便不禁狠狠咬了咬后槽牙,只恨自己身为堂堂大唐太子却连东宫都没有,还要挤在这狭小的太子府中,被父亲监视着,连拉拢人手都要偷偷摸摸。
哥奴都能光明正大培养党羽,他身为堂堂太子却连一个靠谱的谋士都没有……
连带着李亨原本打算赏雪的心情都没了,李亨站在屋檐下,看着又下起来的小雪,只觉得自己处境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