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会混不出头,就连搬砖都能在短短的数月内从普通工人一跃而成管事,李长安很难想象李泌饿得吃不上饭的模样。
李泌把手中的炭笔搁下,幽幽叹息了一声:“我是从博州逃荒逃过来的灾民。”
李长安看着李泌的眼神顿时带上了怜悯。
博州是河北二十四州中受灾最严重的一州,李泌的运气实在不算好,但凡选另一个地方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开元盛世的末尾还没有结束现在的大唐相比于其他时候百姓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起码大部分百姓都能吃上饭,可惜李泌倒霉地选了个受天灾最严重的地方。
好好的名门望族大家公子被逼成了逃荒的难民,真倒霉啊。
“在李娘子手下做账房,工钱既能日结也能月结。”
不知怎的,一看到李长安,李泌就忍不住倾诉起他先前的辛酸经历。
或许是因为“做一年普通百姓”这件事本就是李长安给他的建议吧。
李泌有些委屈:“我一个人做五个店铺的账房,只有两个店铺的掌柜按时给我结了工钱,剩下三个店铺有两个欺负我外来人无依无靠想要少给我工钱,还有一个掌柜说我打碎了他店中的茶盏,还要我反赔他钱。”
“你年纪小,又是外地口音,看着还文文弱弱的,一看就很好欺负。”李长安听着李泌的倒霉经历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她其实有点想笑,但是又觉得不太合适在苦主面前笑出声。
“还有当地的一家豪强想要强行抢我做奴仆。”李泌吐槽。
“我攒了许久的钱才买了十亩地,我在田地中种下了种子,每日给它浇水除草,我以为只要等到秋收便好了。”
李泌苦笑道:“只是几场大雨冲倒了我田地中的庄稼,我抢收了一部分,可大部分还是被雨水泡烂了。”
“原来饥饿的味道那么难挨。”李泌轻声道。
圣贤书上写百姓苦,读书人应当以济世救民为己任,可百姓到底有多苦呢?李泌一年前不知道,他只知道要实行仁政,可什么是仁政呢?李泌一年前也不知道。
陈大刀的血染红了他十指的那一刻,李泌终于知道了百姓有多苦,也终于知道了什么是仁政。
百姓吃不上饭,饿得面黄肌瘦,肚子里往外泛酸水,这是百姓的苦;没有衣服抵御寒冬,冬天只能躺在稻草堆里一动不动勉强活着,这是百姓的苦;活不下去,宁死也要反抗,这是百姓的苦。
让百姓能吃得饱饭,穿得起衣服,这就是孔圣人所说的仁政。
先前,他治理地方是为了彰显他过人的能力,充当他升迁的政绩。可李长安治理地方,只是为了让百姓吃得饱饭,穿得起衣服。
李泌想,倘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唐百姓,他一定会紧紧跟在李长安身边。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李泌低声道。
这是《论语》中的话。
可惜他只能看着李长安做事,还不能为李长安出谋划策。
李泌是辽东李氏的李泌,他必须考虑自己家族,而辽东李氏选择了太子李亨。
平心而论,李亨是很好的选择。在位的圣人年事已高,说不准还能再活几年,而太子李亨年轻力壮,还和辽东李氏有姻亲关系,太子李亨的长子广平王李俶论起来还要喊他一声表舅……只要太子李亨登基,再立广平王为太子,辽东李氏可三十年无忧。
李泌忍不住问:“李娘子认为太子如何?”
要是李长安和太子李亨站在一边就好了。
此话刚说出来,李泌顿觉失言。
李唐皇室……哪个有能力的公主后妃是安分的主了。
“戏言耳,李娘子莫当真。”李泌苦笑一声。
李长安眨眨眼睛,她约莫能猜到李泌心中的挣扎,却也没开口说什么。
世家大族传承这么多年,该选择在谁身上押宝他们比她更清楚,也不是仅凭她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的事。
毕竟李长安十分有自知之明,在安史之乱打起来之前,这些世家大族根本不会考虑她,只有安史之乱开始以后,她有兵有粮,这些世家大族才会把她放在眼里。
不过不影响李长安用李泌,送上门的天选打工人不用白不用。
李长安询问李泌:“李郎君往后有什么打算?还在我这搬砖吗?”
李泌沉默了,他在思考。
他为什么要搬砖来着?他依稀记得到了伊川县后他在一个小吏那里登记了姓名籍贯,然后一个小孩就把他带到了流民安置点,又给他介绍了一个搬砖的活计。莫名其妙,李泌就又站在了工地上,手里还拿着抹刀和砖泥。
“我一直在外游历,寻仙问道也是游历,在李娘子这里干活也是游历。”李泌坦然道。
他先前也是满天下乱跑,至于读书,李泌生来过目不忘,自小早慧,已经读完了万卷书,他阿爷阿娘让他出门游历,就是为了让他再行万里路。
“……何况我如今并不叫李泌,为李娘子所驱使之人,名为李十七,非李泌也。”李泌声音越来越小,其中带着满满的暗示。
代表辽东李氏的李泌不能这么简单就跟随一个只是稍有权势的公主,可李泌他本人却很愿意以个人的身份给李长安打工。
李长安听出了李泌的暗示,她上下打量了李泌一阵,思考该让李泌干什么活。
“李郎君这样的本事只当一个小账房先生实在是浪费。”李长安道。
李泌点头,他也深以为然。
他是按照宰相之才培养的自己,如今却整日不是搬砖就是算账,实在是才华得不到施展!
可惜千里马也要有伯乐才能成为千里马,先前他遇到的那些人,都不是伯乐,认不出他这匹千里马。好在如今遇到了寿安公主,寿安公主师承张九龄,一定也学会了张九龄的识人之能……
“所以李郎君就去做大管事吧。”李长安道。
李泌疑惑:“大管事?所管何事?”
李长安露齿一笑:“当然就是总管整个伊川县的账目收支啦,我相信以李郎君的本事,一定能将伊川县的账目梳理得井井有条。”
李泌沉默了。
怎么还是算账啊!
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纺织厂又招了三百个女工,完成了第一批计划。
伊川织布厂走的是中低端路线,李长安一开始试图专门设一条生产线生产高端衣物,后来进行市场调研后发现大唐的富贵人家家中都有养的绣娘,身上的衣服都是绣娘手工定制,就打消了走高端路线的想法。
干脆只卖量,只生产保暖御寒的衣服,款式往后放一放,效果很好,在织布厂大量布匹的冲击下洛阳的中低端布帛价格已经有了下跌的趋势。
“宫中还没传来消息吗?”李长安射完了今日的两百支箭,伸手把还滴落着汗水的鬓发往上一撩,侧头询问。
“去问一问。”李长安吩咐道。
李长安心里嘀咕,李亨也太没用了,这都快要五月了,消息竟然还没传到李隆基耳中,这么好的把柄给李亨他都不中用。
再等半个月,要是宫里还没有动静就得她亲自动手给李隆基递消息了。谶言具有时效性,要是等七月日食完了这话再传进李隆基耳中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好在李隆基已经知道了这句歌谣。
为此,李亨还折了两枚棋子,不过只要能把消息传到李隆基耳中就值得。
李隆基的心情却不太好,昨日他在御花园教授梨园弟子歌舞时忽然有些闷,便生出了在御花园走走的心思。
一走不打紧,正好听到几个梨园小弟子在那讨论“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
从听到这句歌谣后,李隆基心情就没有好过。
这一句莫名其妙的歌谣,本该一听而过,可李隆基总觉得不对劲。
他认为这不是歌谣,而是一句谶言。
“杨花落,李花开”“天子季无头”,这一开始也只是歌谣,可杨花和李花指的不就是隋和唐嘛,季无头可不就是“李”,夺了杨家天下的正是他们李家。
还有太宗时期,也曾有一句歌谣,“唐传三代,武代李唐”,后来也应了武则天为帝一事。
所以李隆基格外相信谶言,也格外忌讳谶言。
李隆基沉思着,思考这句童谣的意思。
七月七月,前半句倒是好理解说的是时间。
可后半句“日落李林中”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天子称日,这一句日落很难让李隆基不联想到他自己身上。
莫非这句谶言预言的是他?
可“李林”指的又是什么?他姓李,他的儿子也姓李,莫非指的是他的儿子要谋逆?
李隆基目光一凝,眼中升起了杀意。
就在李隆基思考他的哪个儿子想要谋逆之时,高力士走入了宫殿。
“陛下,奴打听到了。”高力士低声道。
昨日李隆基听到那句歌谣的时候高力士就陪在他身边,回宫以后,李隆基立刻命高力士去查这句歌谣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李隆基淡淡问:“可是太子?”
若是李亨在此处,必然会高呼冤枉。谁让他倒霉摊上这么个爹呢,一旦有什么坏事,李隆基自己在心里就会把这口黑锅扣到太子头上,在李隆基心中只有太子会惦记他的皇位,所以所有坏事都是太子所为。
“不是太子。”高力士被李隆基都问得沉默了。
这咋还有当爹的遇到坏事儿第一时间就扣在自己儿子头上啊?
“内侍省打探到的消息,这一句歌谣乃是民间传起,去岁末就已经在长安孩童中流传了。”高力士如实禀告。
李隆基抬手按了按眉角,却没有再往下问第一个唱这句歌谣的人是谁。
这种事情本就难查,若是能轻易找到来源,隋炀帝也不会在后期步步紧逼姓李的官员了。
“高力士,你说是不是朕的儿子们有什么心思?”李隆基沉默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高力士。
高力士心中一颤,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开元二十五年那场动乱,高力士对李隆基忠心耿耿,他实在不愿意看到陛下再杀亲子了。
高力士语气维持着镇定:“依奴看,这一句歌谣只是百姓乱唱罢了。”
李隆基沉沉道:“太宗皇帝与高宗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可谶言就是应在了他的祖母武则天身上,一个女人就真的当了皇帝。
这让李隆基不得不重视谶言。
总之,李隆基依然忧心忡忡,一直到了入夜,他依然心不在焉。
杨玉环坐在软榻上对李隆基说着话,李隆基坐在榻边眼神却不看杨玉环,而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杨玉环有些奇怪:“三郎今日不专心。”
李隆基叹了口气,将这句歌谣说给了杨玉环听。
杨玉环却笑了,她道:“妾身还当多大的事情呢。”
“这个‘日’也不一定就指三郎嘛,妾身年幼时失去父母,一直跟着叔父住在洛阳,这洛阳里也带一个‘日’字呢。”杨玉环劝李隆基宽心。
李隆基勉强笑了笑,可性质依然不高。
他总觉得这个“日”指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