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努力压着嘴角,尽量不让自己在郎君面前笑出声,装作没看到郎君狼狈的模样。
不过一推上路严挺之就察觉到了这个独轮小推车的不同。
这个小推车适合上坡、下坡、土路、石子路……竟然能够适应几乎所有地形,严挺之挑了挑眉。
因为车上坐着他,所以推车的速度并不快,严挺之坐在车上,身侧是指路的半大少年。
“小郎君,这个独轮车多少钱?老夫看你们那一片田地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此车,莫非此车造价不高?”严挺之跟少年搭话。
少年看了严挺之一眼,撇撇嘴,觉得这个老头怎么说话文绉绉的,怪让人听不懂。
“这些车是他们从李娘子那借的,借十天才花一斗粮哩。俺家的推车是俺娘花了二百文钱买的,是俺自己的,俺娘在纺织厂做工。”少年语气中带着些许炫耀。
听起来在纺织厂做工似乎是一件十分值得炫耀的事情。
严挺之也乐得顺着这个年纪能当他孙子的半小小子说几句:“哦?我初来乍到,不知洛阳事,难道在这个纺织厂做工很难吗?”
少年抱着胳膊,得意道:“当然难了,我们村上七十多户里面只有三个妇人被选上到纺织厂做工哩,俺娘就是一个,一个月四百文钱的工钱,这还只是初级女工,若是升了职称工钱更高……”
少年如数家珍,看得出他阿娘平日在家说的东西不少,都被他一一记住了。
他崇拜他赚钱多的母亲。
“到地方啦。”
直到看到了村墙,少年才意犹未尽停下了嘴巴,他指了指村子门前那块空地,上面停着几辆马车,“这就是我们村子的公共马车了,你可以去找赵二狗买票,他会带着你上马车。”
严挺之从推车上下来后才觉得脚酸,家仆蹲下替他揉了揉腿肚,又缓了一阵才歇息过来。
“老夫年纪大咯。”严挺之唏嘘不已。
闻言家仆扯了扯嘴角。
他觉得是因为他家郎君太在意风度,坐在车斗中盘腿而坐也要把腰挺得笔直,还要努力用袍袖遮挡着草绳,坐姿太僵硬了,这才会坐久了腿酸……
“走吧,咱们也去坐坐这公共马车。”严挺之不知道家仆的吐槽,他乐呵呵迈着小碎步往前走。
还没到近处,刷在马车车厢上的几行大字就映入了二人眼帘。
【寿安家具厂,不要九十九,只要二十九文钱,全场二十九起卖】
【寿安琉璃厂,晶莹剔透,代替纸窗的最好选择】
每句广告用纯黑的漆刷在乳黄色木质车厢上,一个车厢上只刷一句话,一个字就有两个巴掌大,十分显眼,三十米外清晰可见,冲击力十足。
严挺之:“……”
家仆:“……”
寿安公主,您怎么什么钱都赚啊?
这片空地上一共只有三辆马车,不远处一个半大小子站在树荫下,身边还插着一面写着“姚村公共马车凭证署”的大旗。
这应当就是王大家儿子所说的卖票人赵二狗了。
没想到竟然是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半大小子。
“老夫想去洛阳城,该如何去啊?”严挺之走到大旗旁,捋着胡须笑问。
赵二狗很热情,他满脸笑容:“老丈要想去洛阳城得先去县上,咱们村子里没有直达州府的马车,您可以先坐马车去汝阳县城或者伊川县城,而后在县上再坐马车前往州府。从姚村到汝阳县城,车票三文钱一人,从汝阳县城到洛阳,车票六文钱一人。咱们这马车半日一趟,老丈先休息一阵,再过半个时辰就到点出发了。”
“倒是方便。”严挺之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严挺之自己没穷过,他能读得起书,参加的了科举,家中条件已经是不错了。可严挺之却也知晓寻常百姓到州府有多麻烦,他曾到友人别业中做客,去的时候好好的打算回长安城的时候马却生了病……他折腾了近半月才终于赶回了长安。
如今这洛阳的公共马车倒是方便,一环扣一环。
赵二狗有荣同焉挺起了胸膛:“可不,先前想到县城一趟可难哩,还得搭人情借旁人家的驴车……现在三文钱就能去一趟县城,这都是李娘子的恩德。”
严挺之也不知道这前面一大串话跟最后那半句“李娘子的恩德”有什么联系。
他笑笑,心下却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李娘子、寿安,这两个名字他单单这半日就听到了不下五次,甚至他的心情都从一开始听到看到这两个名字的惊讶到了如今的熟视无睹。
汝阳县好像处处都被打上了李长安的记号。
汝阳县甚至不是受李长安影响最深的地方,严挺之敢肯定伊川县这样的情况肯定更加明显。
难怪他的老友如此看好这位寿安公主,这位寿安公主图谋甚大啊。
严挺之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等着半个时辰后坐马车。
他在这干坐着无聊,眼睛便四处乱看,一瞧便正好瞧到了赵二狗手中正抱着一本书在那皱着眉头看。
严挺之来了兴趣,走到赵二狗身后。
“你识字?”
赵二狗正愁着书上的字不会念,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将他吓了一跳,他一扭头看到是严挺之这才松了口气。
听清严挺之问了什么后他脸一红,有些羞耻:“我只认识不到三百个字。”
他学习在班里倒数,一说还有些羞耻。
“三百个字不少了。”严挺之笑笑。
“我看你年纪不大,又读得起书,想必家中也不算穷,为何会顶着这毒辣的太阳在这卖票?”
赵二狗冷淡看了严挺之一眼:“我没爹没娘,也没家,学堂安排我在这卖票勤工俭学。”
严挺之一怔,失语片刻。
他以为赵二狗识字,至少也得是个良家子。
没想到竟然是孤儿。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赵二狗把已经破破烂烂的书往怀里一塞,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另一边招呼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锣敲的梆梆响。
“到时辰了,往汝阳县去的人上马车吧。”
从另一棵树的阴凉下面走出了一对夫妻,严挺之二人也跟着走向了最左边的那辆马车。
走进细看,那拉车的牲畜却不是马而是两只骡子。
严挺之挑了挑眉,扭头对家仆笑道:“马车非马,原来竟是辆骡车。”
“马太贵了,咱们这用不起,等你到了县里,就能看到马拉的马车了。”一旁正在数人数的赵二狗听到严挺之的话脸一红,解释道。
将所有人都安排上马车后,赵二狗对着坐在马车外沿上赶车的车夫喊了一声。
“二娘,人齐了,你下去吧,这趟我赶。”
严挺之这才发现他一直以为是个男子的车夫,竟然是一个女郎。
只是乡下百姓风吹日晒,加上她与赵二狗穿的衣服一样,所以严挺之乍一看才没认出竟是女郎。
这一个名叫二娘的女郎跳下了车沿,将手中的马鞭扔给了赵二狗,赵二狗则将手中计票的竹板盒子扔给了二娘。
赵二狗坐在马车沿上开始驱赶着骡子往外走。
车厢内一共只有四个人,那对夫妇坐在一边窃窃私语,严挺之也不好跟家仆窃窃私语,干脆就跟坐在车沿上的赵二狗搭话。
“老夫不知晓戳到了你的伤心事。”
赵二狗看着前面的路,撇撇嘴:“没事,反正村里的人都知道我打小没爹没娘,也不多你一个。”
“而且我现在挺好的,寿安学堂管吃管住,还教我认字读书呢。等明年,我认全了字就去当木匠学徒,学上一年半载的手艺便能进寿安家具厂当木匠。李娘子人好,养着我们这些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呢。”
严挺之眨眨眼:“李娘子还管这个?”
第121章
“那当然,我们李娘子管的可多了。前几天李娘子还派人来教村子里的人怎么处理收获完的土地呢,还教他们补肥……”
赵二狗有些话唠,他提起李长安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崇拜,像是安利自己的偶像一样一边赶着车一边向严挺之安利李长安。
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前两年也病死了,他这种孤儿在村子里是最底层,人见人嫌。
他的叔父倒是得抚养他,可也只是每天给他吃点剩饭,叔父家的堂兄还总是欺负他。
洛阳虽说比其他地方要富饶一些,可百姓的日子也只是略微好过一点儿罢了,许多百姓所种出的粮食也只是堪堪养活自己一家人,谁又愿意多养一张吃白饭的嘴呢?
赵二狗每年都祈祷今岁能丰收,叔父家里有余粮还能给他剩口饭吃,叔叔家里要是没有余粮最先饿死的肯定是他。
可上天不遂人愿,洛水决堤了,将他叔父家的田地淹没了,他叔父一家人都要挨饿,更别提他了……就在赵二狗饿的恍惚间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的时候,他看到了李长安。
“我亲眼见过李娘子呢。”赵二狗忍不住跟严挺之分享道,“去岁洛阳发了大水,我成了灾民,快要饿死的时候李娘子来了,她先施粥,我喝了一大碗粥。缓过来气以后又听见李娘子说孤儿可以跟在她手下干活,一天一顿饭饿不死,我就爬起来跟上了李娘子。”
“没曾想到了今日,非但有饭吃有地方住,李娘子还请了老师来教我们识字呢,认全了字还能跟着师傅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赵二狗说着面上露出感激的微笑。
“现在村子里没人再欺负我了,他们还羡慕我能识字哩。他们也想把孩子送进学堂,可李娘子说钱财紧张,暂时只收孤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学堂里的老师教过这句话。”赵二狗得意道。
并没有人明面上看着李长安救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眼红,因为这个世道死几个人太正常了,先不说这三五年就闹一回的天灾,也不论风寒都是死亡率极高的病症,就是那大唐边关的战场上,每年都还要战死个几万人呢。
南边南诏国的那些土民时常叛乱,北边的突厥跟回纥也不老实,吐蕃更是大唐最大的敌人,今年大唐对吐蕃的石堡城一战败了,这一战就死了上万将士。
谁也保不准自己不会死,或者自己不会成为鳏寡孤独废疾者,李长安帮扶这些弱小者百姓瞧了反而更安心。
严挺之看着赵二狗,他内心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
寿安公主……难道是在养死士吗?
“赵二狗,李娘子这么好,倘若有一日李娘子用得到你……”严挺之试探问道。
赵二狗狠狠一甩马鞭,骡子不满晃了晃屁·股,赵二狗却不管骡子,而是面上露出慷慨之色。
“李娘子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李娘子不仅救了他的命,还给了他尊严,还给了他未来。于情,李娘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应当报恩;于理,他能有今日全是李娘子的仁慈,他的现在和未来都系在李长安的身上,有李长安才有他,要是没有了李长安,他赵二狗又会变成那个谁都能踩一脚的小可怜。
尽管赵二狗年纪不大,可他也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不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严挺之没有再说什么。
他也无需多言了,眼前这个叫赵二狗的小子,除了没有死士的名分,已经一切都跟死士差不多了。
只是对赵二狗来说,他不是李长安的死士,为李长安去死是他自愿做的事情,对他来说这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严挺之觉得更可怕的事情是,他甚至想不出来洛阳这片地方到底有多少个愿意为李长安去死的“赵二狗”。
甚至李长安还只在洛阳待了一年多,从他老友张九龄给他的信中透漏的消息来看,如今改名江陵的荆州才是李长安经营最久的大本营,江陵又会有多少“赵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