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看到了站在宫墙后只露出半个身子的李亨。
李长安在李亨刚漏了衣角的时候就看到了他,她练了这么多年的箭术,眼神可以说是三百步内看得一清二楚,李亨以为他躲得很严,实际上完全被李长安看在了眼里。
不是李长安吹嘘,就这几十步的距离,给李长安一把弓一支箭,李长安一箭就能射死李亨……咳咳,这个比喻现在还有些不太合适。
“阿娘,你先上马车歇着吧,我还有些事情要给掖庭宫人嘱咐一下。”李明锦扭过头,面不改色撒了个谎。
韦柔笑着点了点头。
“早去早回。”
李明锦跑开以后,韦柔才轻轻看了李长安一眼,自言自语道:“明锦也学会撒谎骗阿娘了啊。”
李长安若无其事望天,耳朵忽然就聋了。
反正不是跟她学的,她只是以身作则给李明锦演示了几次,李明锦这完全是修行在个人……
李亨正面色难看躲在转角后面看着李明锦拉着韦柔的手从崇明门内走出来。
他没想到他那个心狠手辣心眼又小的父皇当真能放过韦柔……既然能放过她,那为何一开始要那么逼迫自己呢?
现在全朝堂都知道他堂堂太子连自己的发妻都保不住了,他的脸皮被李隆基踩在脚下践踏。
本来也就罢了,李亨这段时间都已经安慰好自己,他是逼不得已才放弃了发妻,成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
可问题是他那个冷酷无情的父皇怎么这会忽然就宽容了,就把韦柔放了呢?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惜,可别人的成功更显得李亨像一只丧家之犬。
看到李明锦往自己这边走,李亨下意识就往后走,却还是被李明锦赶了上来。
“和政。”李亨下意识还是摆出了父亲的威严。
李明锦却对着他笑了笑:“您可还记得我离府那日您说过什么吗?”
李亨身体僵硬了。
李明锦自顾自往下说:“你说‘圣人的决定谁都无法改变’。”
她又问,“还有我回太子府拿我阿娘嫁妆的那一日,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李亨察觉到了危险,他厉声喝止:“住口。”
李明锦却丝毫没有要给他留情面的打算。
“你说我不能。”李明锦忽然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
她直视着李亨的双眼,语气坚定自信:“现在我告诉你,我能。”
“你不救你的发妻,我要救我的母亲,我救了我的母亲!”李明锦语气轻快。
李亨却从李明锦那张笑脸上愣愣地看出了几分讽刺来。
李明锦的笑容像是一个巨大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羞愧夹杂着屈辱在李亨心中不断变换,最后定格成了恼羞成怒。
“你……”
“明锦,走了。”
李亨正欲开口,另一道声音却打断了他。
他抬头看去,那个寿安公主正在不远处冲李明锦招手,李明锦在看到李长安后,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李亨一个直接就转身跑走了。
只有那一句“我能”像是魇语一般缭绕在李亨耳边。
李亨抬头看向李长安和李明锦离去的背影,忽然就在他的眼神下李长安转过了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李亨心中一惊,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却正好踩在身后宦官的脚上,宦官吃疼下意识抽回了脚,李亨脚下一踉跄,直接摔在了地上。
“哎哟,快扶本宫起来。”李亨来不及深思李长安那个笑中的深意,捂着屁·股就哀嚎了起来……
李长安直接带着母女二人回了寿安观。
到了安全的地方,韦柔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才松了一些,她拉起了李明锦的手,看着李明锦已经结疤的掌心,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李明锦也一头扎进了韦柔怀中,在母亲面前,她终于又变回了小女孩。
“阿娘,你是个骗子……你骗我说阿爷阿兄会保护我们,可他们根本就靠不住,你一出事他们就避之不及。”李明锦哽咽着发泄。
韦柔紧紧抱着李明锦:“是阿娘的错。”
“你还骗我说李亨很快就能把你救回来。可他根本没想救你,我等了你好久好久,都没有等到你回家。”李明锦抽泣着。
没人知道,在李亨和离之前,她在太子府中等李亨救韦柔的那些个日夜有多么煎熬。
“你还骗我……”
李明锦抱着韦柔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肩膀,放声大哭:“你在掖庭里面还骗我,你说你在里面过得很好,可你过得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
韦柔抱着李明锦不说话,只是拍着她的肩膀。
过了许久,李明锦都哭得打嗝了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韦柔却还有另一桩担心事,她问李明锦:“韦家如今怎样?你舅父在哪?”
李明锦避开韦柔的眼神,支支吾吾不说话。
韦柔心里一咯噔,下意识看向站在一旁的李长安。
看到李明锦这副样子,韦柔如何还不明白她的兄长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呢?可话没有说出来,韦柔却始终抱着一丝希望。
李长安摇了摇头,韦柔心沉入了深渊。
“李林甫派罗希奭追审此案,你兄长身死,两个堂弟身死,你兄长的儿子身死,唯有你兄长的夫人被李林甫放过了。”李长安平静道。
李林甫根本就没让韦坚一家到达岭南,半路上就派人把他们弄死了。
韦柔闻言身体晃了晃,忍不住瘫软在地放声凄厉痛哭。
殿外。
随着玉真公主一起过来的李腾空听着殿内凄厉的女人哭声,身体颤了颤,仿佛被鞭子抽打了一样。
“师姐?”李季兰扶住李腾空,关心道。
李腾空脸色苍白,身形摇晃:“我无事,我得先出去一趟。”
她推开了李季兰,跌跌撞撞跑到了观外。
这里已经听不到凄厉的哭声了,可李腾空却觉得那哭声仿佛缭绕在她的耳边一样。
李腾空跌坐在山坡上,忍不住抱着膝盖呜咽哭了起来。
她的父亲又害得一家人家破人亡了。
哭了不知道多久,李腾空忽然听到身边一声轻叹,而后一张干净的帕子被塞到了她的手中。
李腾空下意识抬头,裴芸担忧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
这是寿安公主的一位老师,李腾空这几日也见过她几面。
李腾空连忙擦拭干净脸上的眼泪,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再哭一会吗?”裴芸指指帕子。
第142章
“不用了。”李腾空闷闷道。
裴芸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腰间荷包中掏出一块糖塞进李腾空手中:“吃块糖吧,心情会好一些。”
这是她自己熬的糖,味道比外面的糖要好一些。
李腾空含着糖,眼中又簌簌落下泪来。
“这寿安观莫非是今岁没有敬龙王?怎么今日殿里殿外都在发大水呢?”裴芸说笑了一句。
李腾空不应她,只是鼓着脸跟自己生气。
裴芸眼看着她挺喜欢的这个小姑娘又要哭,只能叹了口气,主动劝她。
“朝堂如战场,政斗本就会死人,既然参加了政斗,那就该生死由命,怪不到旁人身上。”裴芸温声劝慰着李腾空。
听到殿内韦柔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又加上李腾空这敏感的身份,裴芸也能猜出来李腾空为什么会哭。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裴芸也发现了李腾空外冷内热,表面上看起来冷冰冰不搭理人,实则心肠软极了。
仿佛李林甫少生的那颗良心加倍生在了李腾空身上一样。
李腾空摇头,呜咽道:“不一样的。旁人政斗,输的只是贬官,或者只是赔上自己的命,可与我阿爷斗输了,却是会连累全家,家破人亡。”
李林甫的名声臭不可闻,“索斗鸡”“口蜜腹剑”“破家宰相”这样的外号人人皆知,李腾空自然也清楚她阿爷到底是个什么人。
李林甫跟李亨还不一样,李亨还要名声,天下人可怜他的居多,李林甫则坏得明明白白,天下人都恨他畏他。
天下人恨他奸相,迫害忠良,却也畏惧他的手段,生怕招惹了李林甫就会家破人亡。
“他总这样,谁得罪了他,他就要杀人全家,恨不得将得罪他的人家里养的鸡狗都杀干净。”李腾空低声道,“一点都不给人留活路。我劝他,他也不听,依然动不动就要杀人。”
裴芸在大唐待着这么多年,对李林甫的行事风格也有所耳闻。
她拍拍李腾空的胳膊:“你已经出家,俗世怎样都与你无关了。”
“可他是我阿爷啊。”李腾空喃喃道,“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把我养大了,也不曾亏待我,所以他的罪孽也该有我一份。”
跟着李林甫给他当狗的属下都往往能青云直上,更别提李林甫自己的儿女了,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年少时过得不好,李林甫对他的儿女们的态度都还不错。
儿子想做官的就做官,不想做官的也有花不尽的钱。女儿想嫁人的李林甫都给挑出身最好、相貌最英俊的女婿,如李腾空这般一心想要修道出家的女儿李林甫也由着她。
李林甫是奸相,也是个不错的父亲。
李腾空恨他是奸相,恨他草菅人命,却也感激他的养育之恩,恨也不彻底,爱也不彻底。
甚至在听到李明锦直接喊李亨的名字,对李亨断了父女情的时候,李腾空都会忍不住想倘若李林甫对自己的儿女也这样狠心就好了,她就能恨他了。
或者要是她的父亲不那么坏就好了,她就能全心全意敬爱他了。
裴芸大概懂了一点李腾空的想法。
就裴芸所知,李腾空在附近名声还不错,她免费给百姓看病,附近几个村子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来观中找李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