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行就请寿安公主举荐入仕嘛。”李泌眉飞色舞拉着杜甫往贡院外走,边走边讲着,“其实不入仕也行,你知道怎么修城墙吗?修城墙可有意思了,可以指挥手下的工人搬砖……”
数日后,尚书省的阅卷官员已经将此次的考卷批阅完毕,送入了右相府,由身兼中书令职位的李林甫最终裁决。
“此次举子大多答的不好。”尚书省郎中小心翼翼道。
李林甫看似十分稳重,淡淡道:“答的不好,那也要宁缺毋滥。本次恩科是为了择贤才,既然没有贤才,那宁可不择录也不可让平庸无能之辈入朝堂。”
郎中道:“右相说的是,所以只选出了几份卷子,这几人中有二人答的格外好,其余者略差一筹但是比起其他举子也算不错了。”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就是有两个人试卷分太高,尚书省考官不知道是要留着还是要刷下去,就只能拿给李林甫这位中书令裁决。
“此二人是谁?”李林甫眼中精光闪烁。
“一个是诗科,名叫杜甫,祖父是杜审言,而今家中已经没落了,一个是策科,名叫李淼,也是没落的官宦子弟。”郎中道。
李林甫眯了眯眼:“本相知晓了,待到放榜前一日,本相自然会把名单拟出来。”
都是破落户啊。
与此同时,杨钊坐在了虢国夫人府中,他的对面坐着的则是太子李亨还未过门的新良娣,张良娣。
“良娣说,太子想要和我联手。”杨钊轻轻低头吹了一口滚烫的热茶。
张良娣笑道:“杨太府卿难道不想再进一步吗?只是需要杨太府卿在陛下面前递一句话罢了。”
第172章
翌日,梨园内一片丝竹之声。
风流天子李隆基亲自排了霓裳羽衣曲,编舞让舞姬跳舞,杨贵妃领舞,他则亲自吹笛伴奏。
一舞罢,杨玉环微微喘气走到绣凳前,接过婢女递上的汗巾擦着汗。
“三郎倒是连汗都没出。”杨玉环白了李隆基一眼。
“圣人龙马精神,吹一首曲子小事一桩。”杨玉瑶也入宫陪着李隆基玩乐,奉承道。
李隆基哈哈大笑两声,他十分喜欢旁人夸他身强体壮,尤其是美貌的女子夸他,每每听到杨家姐妹的称赞,李隆基都觉得自己仿佛还没有老,而是与杨家姐妹一般年纪一样。
就在此事,杨钊才姗姗来迟,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向李隆基赔罪:“陛下见谅,臣有事来迟了。”
他与杨家姐妹一样,也是李隆基的宠臣,时常与李隆基一同玩乐。
李隆基嗔怪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竟然还能误了和朕约好的时间。”
语气没有怒意,反而带着一丝调侃。
“臣刚从尚书省过来,陛下颁布恩旨命尚书省主持此次恩科,御史台监察,臣是御史中丞,自然要过去看一看。”杨国忠陪笑,把话题往此次恩科引。
“朕记得是右相主持、王鉷监管此次恩科。”李隆基想起来了,他几月前的确下令过今岁加开一次恩科。
“是这么一回事,只是臣听说此次神童李泌也参加了考试,好奇被陛下称赞过的神童到底有多聪慧,特意绕路过去看了一下他的试卷。”
杨钊笑着,先点出了“被陛下称赞过的神童”一句。
李隆基果然升起了好奇心,他思索片刻,终于响起了这个人是谁。
“原来是辽东李氏的那个小神童啊。”李隆基目露追忆之色。
那一年是开元十六年,他还正当年纪,春秋鼎盛。李隆基已经记不太清李泌的脸了,却依然能记得清自己当年风华正茂的模样。
“他如今也到了能入仕的年纪了啊。”李隆基感慨着。
“不过他参加恩科干什么,他七岁时候朕便金口玉言点过日后让他入仕,如今年岁到了直接让吏部授官就是,再考科举岂不是多此一举?”
收到杨钊眼神暗示的杨玉瑶笑着接话道:“这位自小就声名在外的神童可心高气傲着呢,一心想和天下读书人比个高低,这次来参加恩科也是藏了真名,想着即便不靠圣人夸赞的名头仅凭自己的本事也能一鸣惊人。”
李隆基笑了笑:“久负盛名,心高气傲也是难免。”
他自己年轻时候就是天才,对少年天才的心思还能颇能感同身受的。
不过几人也只这么轻巧提了一句,随后就又聊起来玩乐之事,杨钊还趁机将自己这段时间掌管太府的账册给李隆基看了,趁机邀了功……
放榜前半日。
贡院周围已经围了许多早早就来此等待的书生,他们大多都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聊着天,谈论着诗词歌赋和国家政事。
只是没有几个人有心思深入聊天,大部分人都忧心忡忡盯着贡院院门。
此次的题目极难,大部分人在考完之后知道自己题目做的不好便不等到放榜就早早离开了,剩下这部分还抱着希望之人则是举子中出挑的一批人,还对结果抱有希望。
杜甫也与李泌攀谈着,目光却时不时往院门看。
李泌看着杜甫这幅紧张模样,叹息一声:“此次若是没有考中……实非子美之过。”
杜甫听出了李泌话中的安慰之意,却没有出声。
忽然,院门大开,众位举子一拥而上,围着官吏。
官吏将一张空白无一字的榜张贴于墙上,冷着面宣布:“此次恩科,无一人中榜,尔等散去吧。”
说完也不管已经炸了的人群,径直走入院内关上了贡院大门。
李泌轻叹一声,抬眼再看杜甫,杜甫已经面色苍白。
“此非子美之过,李林甫乃是中书令,掌管尚书省,此次恩科由尚书省主持,纵然子美才华再高,也难抵奸臣霍乱朝纲。”李泌安慰着杜甫。
杜甫面色苍白,抬起头勉强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是甫才华不够……”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杜甫以为他有才华,能够中举,将一身才学货于帝王,能够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劝谏帝王,能够在地方上治理一方百姓,实现他致君尧舜上的政治理想。
可他甚至连仕途都踏不上去,满腔的抱负仿佛笑话一般。
上一次洛阳失利,杜甫尚且能够安慰自己年少,一次失败不算什么,可这次,他只考了他以为自己最擅长的诗,却依然一无所获……
杜甫脚下踉跄两步,分明站在人群之中,分明四面都是路,却觉得自己面前一条路都没有。
他真的有本事吗?
连诗他都写不好啊。
举子之中也骚动了起来,有人愤怒道:“必定是李林甫这个奸臣把持恩科,为阻断圣人视听方才绝我等仕途!”
“诸位,奸臣当道,圣听蒙蔽,我等理应死谏!”有人悲戚道。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之间化作流水消散,还明显有阴谋,哪个读书人能受得了呢?
只是李林甫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有暴动,早早就调了金吾卫在此。
“退下!”金吾卫亮出来白晃晃的刀剑,呵斥着想要到右相府寻个说法的读书人。
面对着寒光凌冽的刀剑,纵然举子们再不愿意,也只能认命离开。
杜甫被夹杂在人流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朱红的贡院高墙。
他曾经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许多人都夸过他这首诗写得好。
写下这首诗的那年他才二十四岁,以为自己终究有一日能够在天下人之中脱颖而出。
最终却是“儒冠多误身”。
杜甫眼皮一眨,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又思及是在街上,却还要顾忌读书人的脸面,只能拼命眨了几下眼,把眼泪逼了回去。
“子美?”
听到李泌关切的声音,杜甫抬起头,匆匆道:“我还有事,就要先与十七郎辞别了……”
李泌看着杜甫佝偻的脊梁,抬起的手缓缓放了下去,叹了口气。
站在哭声四起的人群中,李泌环视一圈,所见之处人人都是双目通红,不少举子都抹着眼泪。
李泌攥紧了垂在衣袖下的拳头。
他不禁想,他今日能够如此淡定站在这,究竟是因为早就知晓这一切不过是李林甫的一场权势炫耀,知道寿安公主的谋划,知道太子和杨钊的后手,还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出仕还有其他路可走呢?
倘若他没有显赫的家族,没有名传天下的名声,只有一身无处施展的才学,是否他今日也会如这些举子一般只能眼睁睁看着空白的榜痛哭呢?
李泌眨了眨眼,垂在衣袖下的双手攥起了拳头,直勾勾盯着那张空无一字的榜看了许久,随后才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他比这些举子要幸运。
起码他能报仇。
李泌直接回到了太子府,见到李亨,第一句话便是“此次恩科无一人中举,殿下可还记得泌先前之言?”。
李亨已经收到了消息,脸上笑容灿烂,拍手笑道:“好好好,看来李林甫果真害怕文曲星冲他的命宫,本宫这边去与杨钊商量对策,趁这个机会好好气一气李林甫!”
人就是这样。
一开始有人告诉他“你的敌人不干某件事是因为这件事会让他死”,李亨自然将信将疑。
可一旦李林甫的确做出了这件反常的事,前半句话能够对上,那李亨就会迅速相信后半句话。
李泌先前告诉李亨“李林甫不择一人是因为怕文曲星冲撞他的命宫”,李亨不相信,可是到如今李林甫的确不择一人。
那里李亨自然而然认为李林甫是害怕文曲星冲撞他的命宫。
这个能够狠狠给李林甫一巴掌的机会就摆在他面前,他还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杨钊比李亨动作快多了,他一得到这个消息就立刻进宫告诉了李隆基。
面上还带着可惜。
“臣以为李泌既然是圣人金口玉言段论的神童,那一定能高中,没想到……”杨钊话只说了一半。
剩下的留给李隆基自己脑补。
李泌是李隆基金口玉言定论的神童,为何会连科举都考不上呢?
是李隆基识人不明看错了人?
还是这次科举出了问题?
总归千错万错,都不可能是圣人的错。
李隆基果然目露恼怒。
李隆基只是不爱动脑子了,如今稍微动一动脑子也能想出来一场科举一个人都没有中举,其中肯定有阴谋。
李隆基心道,李林甫果然是老糊涂了,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