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就不去管十五妹了。”李岫面上难得带了一点笑意。
在他看来,自家权势煊赫,又不需要女郎联姻,自家妹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自家家底厚,想做什么都养得起,惹了什么祸事也都能给摆平。
何况十五妹性子自小就古怪,不爱权势财富,及笄以后就出家做了道士,相府的钱她都嫌脏,也从不惹是生非,反而时常无偿为百姓看病,颇有声名。这样不惹祸不奢靡的妹妹,她爱干什么就由着她去呗。
李林甫事务繁忙,尤其前些年没有坐上宰相位置之前,更是时常三五日都不着家。年纪小的几个弟妹和李岫的儿女年纪差不多大,李岫对她们真真是长兄如父,要什么给什么。
李林甫撑着眼皮看了一眼自家长子喜滋滋离去的背影,微不可查叹了一声,抬头看着墙上那副牡丹花图出了神。
他和李长安达成交易以后又派人细细查了李长安的底细。
李长安隐藏的很好,她从一开始就装成了一只柔弱的小白兔。
她也很聪明,借着和玉真公主一同修道的名头离开了长安城,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暗中发育。长安城内是他的眼皮子下面,可出了长安城就不同了,他再本事滔天也管不到天下所有地方。
所以查来查去,李林甫也没有查清李长安的底细。
可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李长安吃亏在了年纪上,她太小了。一只虎,就算长大后再凶猛,她年幼时候的獠牙和利爪也十分柔弱。哪怕李长安十分聪明的一有机会就离开了长安城,可终究还是有一些痕迹。
旁人很难找到这一丝微不可查的痕迹,但是李林甫找到了。
武惠妃。
李林甫盯着牡丹花图右下侧的落款艰难扯了扯嘴角。
真巧啊,武惠妃曾经抚养过李长安一年,而武惠妃死后,她留下的势力则落到了寿王手中,寿王那个没用的东西保不住他娘留给他的宝物,这份势力最终又落到了他手中。
武惠妃死前三个月,她暗中派人更改了一份存档。
做的悄无声息。
武惠妃当然有这个能力,她统领了那么多年后宫,想要做点什么再容易不过了。
可她为什么要更改二十九公主的生辰八字呢?那时候二十九公主才六岁,甚至还没有“寿安公主”这个封号。一个六岁的小女郎的生辰八字能有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东西?
可惜李林甫也只查到了武惠妃曾经偷偷改过李长安生辰八字,年份实在太久远了,更是因为帝王心中有愧,武惠妃死后帝王就将大明宫的宫人都换了一批,李林甫也没能找到知道李长安真正生辰八字的旧人。
不过已经足够了。一个六岁小孩的生辰八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要不然是灾星,要不然就是紫薇星,极凶或者极贵。
无论是极凶还是极贵,都不重要。只要圣人知道武惠妃曾经私自为寿安公主改过生辰八字,他心中那本就冒头的猜忌就会疯长。
李林甫闭着眼睛,思考着要怎么处理这份“证据”。
没过一会,下人通传王鉷来见。
王鉷是李林甫党羽中如今官职最高的一人,几年前在李林甫的暗示之下,只想要明哲保身的李适之卸任了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由王鉷接任,除了御史大夫之外,王鉷如今还兼任京兆尹,加知总监、栽接使。
李林甫有意让王鉷在自己死后接任相位。
王鉷来到之后,尽管李林甫已经卧床不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却依然对李林甫十分恭敬。
他按照前些日子的习惯先把朝中大小事务禀报给李林甫,而后又说起了杨国忠。
有杨贵妃和虢国夫人做靠山的杨国忠对上李林甫讨不找好,可对上王鉷却能打个旗鼓相当。
王鉷也知道自己日后相位最大的对手就是杨国忠,所以十分希望比他更厌恶杨国忠的李林甫能够在死前把杨国忠拉下去。
他知道李林甫才是最讨厌杨国忠之人,杨钊本来只是李林甫养的一条狗,却敢摇身一变改了个杨国忠的名背叛李林甫反咬他一口,还敢在李林甫还活着的时候就对相位垂涎欲滴,每一条都足以让李林甫厌恶了。
“南诏。”听着耳边王鉷对杨国忠的抱怨,李林甫冷冷吐出两个字。
“南诏?”王鉷停下了抱怨的嘴,低头看向躺在榻上的李林甫,试图从他嘴里再多得到一点明示。
“鲜于仲通,废物。”李林甫艰难往外挤着字。
王鉷思考片刻。数月前南诏叛乱,圣人大怒命令剑南军队平叛,剑南副节度使鲜于仲通担任主帅,鲜于仲通和杨国忠一向友好,他担任剑南副节度使正是杨国忠向圣人举荐。
废物二字又要如何解读?王鉷略一思索,多年来他和李林甫狼狈为奸的默契终于给了他指引。
“右相的意思是,鲜于仲通打不赢南诏,必定会牵连杨国忠?”王鉷试探问。
半靠在软枕上的李林甫下巴微微动了动,王鉷知道他这是说对了。
李林甫深深吸了两口气,又颤抖着吐出几个字:“剑南节度使,平叛。”
王鉷这回立刻就听懂了,大喜弯腰:“下官知道右相的意思了。鲜于仲通兵败,杨国忠身为剑南节度使理应保卫大唐疆土,咱们可以借助这事逼迫杨国忠去往剑南,名正言顺将他调离长安城。”
只要杨国忠离开了长安城,那他想再回来就不容易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王鉷喜气洋洋离开了右相府。
等在外面的李岫看到王鉷和自家阿爷商量完了正事,这才走进来欣喜道:“阿爷,我寻到了为你延命的法子。”
方才他出去以后就得到了手下人回信,说是有一位大师有了能给自家阿爷改命的法子,李岫收到消息之后立刻便要来找李林甫,是看到了王鉷在才又在外面等了一会。
“阿爷,巫师说您的身体已经极其虚弱,倘若要延命,就要效仿太宗皇帝与英国公之事。”李岫喜气洋洋道。
当初英国公李勣病重,太宗皇帝李世民剪下了自己的胡须,以“龙须”入药,以龙气滋养李勣,李勣方才转危为安。
虽然龙气之说太过玄学,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巫师说,只要圣人见您,您便可以沾染圣人的龙气延年益寿。”
第207章
李林甫向帝王上了奏疏。
龙气是一种虚无缥缈但是在方士眼里有迹可循的东西。帝王是真龙天子,真龙自然会源源不断生产龙气,庇佑天下。简单来说,龙气是可再生资源,只要帝王活着,就能源源不断产生龙气。
何况还有先例可循,太宗皇帝为病重的英国公李勣割下胡须入药便是以龙气庇佑英国公。如今的圣人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开元初期,宰相姚崇病重,当年还年轻的圣人便将姚崇挪入四方馆中居住,还言“使卿居住,为社稷也。恨不可使卿居禁中耳,此何足辞!”。
李林甫认为他与圣人的感情远胜当初圣人与姚崇的感情,毕竟姚崇只当了圣人四年的宰相,而他李林甫当了圣人十一年的宰相。而且姚崇只协助圣人处理政务,他李林甫却朝中宫中事务一把抓,圣人离得开姚崇,却离不开他李林甫。
何况当年姚崇因为他的亲信收受贿赂而被陛下罢相,自己这些年收了不知多少贿赂,陛下却丝毫没有责备自己。
李林甫还想再见他效忠了一辈子的君主一面,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告诉圣人。
天宝六载,六月。
长安城已经数月没有下雨了,今岁格外热一些。
不过兴庆宫内依然是一片凉爽,宫人已经打开了去岁冬日储存冰块的冰库,一盆盆的冰如潮水般搬入帝王的宫殿,维持着兴庆宫四季如春的凉爽气候。
如花似柳的舞姬摇曳身形,带起阵阵香风,李隆基抚掌大笑:“国忠知朕,这些舞姬的技巧比上一批要好。”
他近来正琢磨着自己的新曲,新曲需得美人来配舞才美。杨国忠深得帝王看重,身兼数十个职位,其中便有“采花使”一职,专门为帝王寻觅美人。
李隆基年纪大了,不爱往后宫拢美人了,可他的教坊里面还需要美人来配他的乐曲。
“陛下,右相府递了奏疏。”高力士拿着一本奏疏匆匆走过来。
李隆基随手打开奏疏,看着奏疏上寥寥几行字,恍惚了一瞬。
他是一个十分有想象力的君王,李隆基看着奏疏上的几行字,面前似乎浮现出了那位为他竭尽一生,如今病重在床的迟暮宰相。
如今,他的这位右相字字泣血乞求再见他一面。这张奏疏上的字与以前他曾见过无数次的字迹不一样,应当是旁人代笔,只有末尾那一个署名,是李林甫的字迹。
李隆基知晓李林甫已经时日无多了,他终究还是心软。开元年间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李林甫再没了,他身边就再也没有一个老人了。杨国忠、安禄山,这些都是天宝年间才被他重用的新臣。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忆及当年,他也不紧产生了唏嘘之感。
“挑一个日子,将林甫抬到宫中,朕……见见他。”李隆基鼻子一酸,连带着对眼前的歌舞都没了欣赏的意思,挥挥手便有内监将舞姬都带了下去。
一直陪在帝王身侧的杨国忠却不愿意李隆基再见李林甫一面。
那个老而不死的李林甫,一肚子的坏水,偏偏帝王又对李林甫深信不疑,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因为李林甫病重无暇抓着朝政他轻松了些,倘若李林甫再借着这个机会对陛下说他的坏话,岂不是他又要吃亏?
杨国忠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数月前陛下去右相府探病,正是他陪同,当时陛下从右相府出来后面上的表情可不仅只有对爱臣的怜悯。
还有恐惧。
圣人在恐惧什么?
杨国忠思索片刻,心中有了一点猜测,待到高力士领命出去之后,连忙从座椅上站起,面色着急向李隆基拱手:“陛下不可见右相啊。”
李隆基面色不悦,斥责:“朕知晓你和林甫有些龃龉,可林甫如今命在旦夕,你难道还只想着争权夺利吗?”
臣子之间的矛盾李隆基都知道,他不管,只是因为他乐于看到臣子之间有矛盾,他要利用臣子之间的矛盾来平衡朝堂。
可杨国忠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在李隆基看来实在有些下作,毕竟那个将死之人也是他重用了许多年的老臣。
“陛下误会臣了。”杨国忠目露惶恐,急急解释,“臣听闻民间传说,将死之人身有死气,乃是不详。”
“陛下万金之躯,岂能沾染死气?”杨国忠一副为李隆基考虑的忠心耿耿模样,口中的话却十分恶毒。
伺候了帝王这么多年,杨国忠对自己面前这位帝王的忌讳也有了十足的了解。
只要和自己扯上关系,不愁陛下不瞎想。世上大部分事情,恰恰最经不起瞎想,没错也能脑补出三分错处。
李隆基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否认杨国忠的话。
数月前为了表示恩宠,李隆基亲自上门看望过李林甫他只去了一次。
李林甫躺在床上,身形干枯,白发苍苍,病入膏肓,瘦的皮包骨头,躺在床上像一具干枯的骷髅,全然没有活人模样。
一点也看不出往日儒雅威仪模样了。
分明年前他还中气十足能在朝堂上运筹帷幄。
李隆基甚至没敢和李林甫多说两句话,他原本想着安抚几句自己的老臣,可看着躺在病榻上不像个活人的李林甫,李隆基却怕了。
他不是怕死人,而是一闭上眼,李隆基便恍惚间觉得那躺在病榻上的人长了一张他的脸。
四十岁以前,李隆基看到自己的老臣一个个离去只觉得为他们悲伤,因为那时候帝王还年轻,死亡仿佛遥不可及。四十岁以后,李隆基便觉得死亡离他越来越近,老臣再老死,李隆基便害怕自己也会有那么一日。
过了许久,李隆基才缓缓开口:“朕方才已经答应了,天子岂能言而无信?”
杨国忠心里一喜,他知道圣人已经被他劝住了,如今只需要他递上一个梯子能让圣人顺利下台,那此事就成了。
“陛下威仪笼罩四海,天下之土皆是陛下之土,右相又何必面对面见陛下呢。”
杨国忠压低声音:“陛下可登上勤政楼见右相,也算全了君臣情谊。”
圣人在勤政楼上,右相应当在哪?杨国忠没有直说,但是李隆基知道他的意思。
让李林甫待在楼下,他站在楼上,隔着几十米远见一面。从勤政楼三楼往下看,连楼下人的人脸都看不清,自然也就不会被沾染上死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