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读书人实际上对朝堂上的事情知晓不多,他们口中翻来覆去提的那几个名字也都只是在文坛略有名声,在朝堂上却没什么权势的大臣。
李长安走到了自家酒楼中,也不要单间,只要了一壶茶水,坐在靠窗的地方慢慢品茶,看着楼下行人络绎不绝,听着耳边连绵不绝的骂声。
李林甫活着的时候,可听不到这么多人肆无忌惮痛骂李林甫,谈论韦坚案、杜如邻案、杨慎……
茶水还没有饮完半壶,李长安便看到了熟人,她轻轻掏出一个铜板,两指微微一弹,铜板不偏不倚砸到了楼下一人肩膀上。
杜甫肩膀一沉,下意识仰头望去。
“子美,上来!”杜甫看到了李长安在二楼冲他招手,无奈一笑,弯腰捡起了铜板,走入酒楼,寻到李长安,坐在了她对面位子。
杜甫把铜板往桌上一搁,笑道:“二十九娘好准头。”
“哈哈哈,我可是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术。”李长安招手让跑堂给杜甫拿一坛好酒,眨了眨眼,“倘若子美有兴趣,不妨随我到我府中一观我的箭术?”
杜甫打趣道:“观箭是托辞,我看二十九娘分明是又馋我的诗了,想寻个由头再赚我一首诗吧。”
李长安理直气壮道:“子美之诗,天下谁不爱之?”
闻言杜甫又脸红了,他挥挥手:“我的诗比起太白兄不值一提,没多少人爱读,也就二十九娘觉得好罢了。”
“我老师也觉得好。”李长安嘀咕。
杜甫想了想对他极尽夸赞之词的沈初,耳根都红透了,尤其是沈初和李长安还不同,李长安只是想让他赠诗,沈初不一样。沈初一本正经赏析他的诗,比他自己都关心他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在什么地方写出来的,有没有什么暗示……还总写信对他一通夸赞。
更是给他安了一堆头衔,什么开百代诗风,必将开宗立派……杜甫读了那些信都脸红。
“唉,你和成璋真是一脉相承。”杜甫思及李长安和沈初对他的推崇,便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二人说话间,李长安又要了一桌子好菜,正试图把一整个羊腿往杜甫碗里塞。
“多吃点,你看你都瘦脱相了。”李长安把杜甫面前那盘青菜端到自己面前,把自己面前的肘子端到了杜甫面前,催促杜甫多吃点肉。
李长安在长安城郊外开了几个养猪场,专门供应长安城内她名下的酒楼饭馆。大唐的家猪品种虽然还没有改进过,可出肉率也比羊高,阉了以后还没有膻味。
杜甫摸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实在算不上瘦弱,可似乎李长安有特殊的要求标准一样,每次和他见面都要给他投喂一堆饭,还总是劝他要看开点心情好一点,没钱了就写诗卖钱,她就很乐意高价收诗。
仿佛他在李长安眼里就是一个瘦削病弱、穷困潦倒,还总是满腹忧愁的老人一样。
吃完了饭,杜甫便要辞行,他今日的心情很好,下午还约了其他人聚会。
“如今李林甫死了,朝堂风气必然会改变,我也可再参加科举了。”杜甫临走之前笑着对李长安说。
他在长安城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出头了。
不仅是杜甫,长安城内的大部分人都觉得李林甫死了,朝政便能清明。
杨国忠一路拖拖拉拉,恨不得日行三里,还总找理由赖在驿馆不动弹,不是头疼就是脑热,李隆基派出去的宦官快马加鞭一日不到就赶上了已经出城数日的杨国忠。
“右相病逝,陛下传令命杨节度速速回朝。”
宦官妙手神医,一句话就治好了杨国忠疼了三天的头,杨国忠立刻从床榻上跳起来,眉飞色舞。
“哈哈哈,那个老东西终于死了。”杨国忠在屋内转了几圈,花了半个时辰才压制住兴奋,来回踱步。
李林甫死了,终于到他报仇的时候了!
这段时间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怎么收拾李林甫的党羽,杨国忠早就有了主意。
“李林甫啊李林甫,还得谢谢你教了我那么多东西。”杨国忠喃喃自语。
“来人,来人,把笔墨拿出来,我要写信!”杨国忠大喊着,急不可耐。
他要诬告李林甫造反,李林甫这么多年打压政敌,最有用的法子就是诬告政敌造反,一告一个准,自己现在跟着李林甫,可是也学了几手这个好法子。
如今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杨国忠狂喜着,回想当初李林甫是怎么诬告旁人造反。
得结交边将,还得同党“弃暗投明”揭发这才可信……是了,安禄山就不错,安禄山和李林甫一向亲近,倘若安禄山作证李林甫谋逆,陛下必然会相信。
得写信给安禄山!
第212章
范阳,节度使府。
安禄山粗短的手指捏着薄薄一张信纸,显得有些滑稽。
他坐在首位上,左右两侧则坐着他的亲信,又以严庄和高尚两个谋士为首。
盯着信纸看了片刻,安禄山冷笑着将这张薄薄的信纸往左侧一甩。
“好一个杨国忠小儿,李林甫尸骨未寒,他就要对李林甫动手了,还妄想命令本将,痴心妄想。”
安禄山口中嗤笑着杨国忠,丝毫不想两个月前他也还口口声声亲切唤李林甫“十郎”,从不直呼李林甫的大名。
严庄捡起了信纸,低头细细看了看,瞬间知晓了安禄山愤怒的原因。
也不知是杨国忠新相上任三把火想要给边将一个下马威,还是杨国忠实在愚蠢到了认为他当了宰相就可以随意差使安禄山,这信里的话实在太不客气了些。
不像是请求,倒更像是上官对下臣的命令。
杨国忠“命令”安禄山听他差遣,与他共同告发李林甫谋逆。
严庄把信纸递给另一侧的高尚,失笑道:“这位新相着实有些愚蠢。”
“是本将先前给他送的礼养大了他的胃口。”安禄山不屑道。
为了收买人心,让那些人在帝王面前给他说好话,安禄山年年都往长安城送成车的金银珠宝。李隆基又格外宠信杨家人,安禄山平日没少给杨家人送礼,尤其是这个杨国忠,简直是一条喂不饱的饿狼,拿了他送上去的财物还不满足,还时常写信向他索要。
安禄山狠狠拍了一巴掌桌面,愤愤道:“本将先前顾念大局,不跟他计较,他倒是当真以为本将怕了他,刚当上宰相就敢命令本将,真是不知死活。”
就连李林甫活着的时候都没敢对他呼三喝四,这个杨国忠倒是真拿他自己当个人物了。
严庄沉思片刻,却没有如往常一般附和安禄山。
“依在下看,将军倒是可以暂时忍一忍杨国忠。”
“他也配本将忍耐?”安禄山不屑极了。
他忌惮李林甫,是因李林甫在他还未出头之时就已经是右相了,而且手段了得,安禄山算在李林甫眼皮底下发育起来,自然对李林甫的手段有些忌惮。
可杨国忠,安禄山却从未把他放在眼中,依靠女人裙带关系爬上去的废物罢了,目光短浅,贪财好色,只会粉饰太平,难成大事。
不过李林甫死了,杨国忠为相,这倒是方便了自己造反。
严庄笑了笑:“杨国忠虽然无用,可他能在李隆基面前说上话。”
“将军先前不是还忧愁如何把另一块绊脚石搬开吗?”严庄意有所指。
安禄山反映了过来,挑了挑那双粗黑眉毛:“先生的意思是本将可以借着杨国忠的手把寿安公主调开?”
不得不说,安禄山心动了。
李长安盘踞朔方,就在范阳之侧,安禄山一想到自己老窝旁边有这么一个威胁便觉得如鲠在噎,心头一口气挤压着。
而且李长安十有八九还和他怀着同样的心思造反。
李长安与他,一个是李唐皇室的公主,姓李,一个是个父不详的胡人,姓安;一个意气风发,十八岁风华正好,一个已然四十有八,病痛缠身。
安禄山对李长安的忌惮便是来自于同行忌惮,毕竟在造反这桩事业上,李长安肉眼可见比他前途远大,如今他还能占据一个经验和底蕴,可倘若再任由李长安发育几年,那他就连仅有的优势都没了。
把李长安从朔方调离,刻不容缓。
一侧的高尚听到此言,精神一振,立刻劝道:“将军,时不再来啊,只要能把寿安公主调离朔方,咱们便没有了威胁,便可趁机造反,迅速攻下长安城,占据国都,则将军大业可期啊。”
安禄山被劝的越发意动,犹豫道:“只是李林甫对本将毕竟还有提携之恩,本将倘若和杨国忠小儿一同污蔑他,恐怕会让天下人嗤笑。”
严庄劝道:“将军只私下修书一封,并不奏疏上奏,天下人如何能知晓?何况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小节啊将军。”
安禄山眼珠转了转,觉得此计甚好,能把李安娘调开,自己便可以趁机造反,与大业相比,自己捏着鼻子与杨国忠小儿做一趟交易也十分划算。
“那本将这就写信知会那杨家小儿一声。”安禄山拍了拍肚子,满意笑了。
严庄也笑了。
离开安禄山府邸后,严庄难得往城中酒肆去了一趟,要了两坛好酒,坐在角落独酌。
“严先生?”一道带着些许惊讶的声音响起。
严庄慢吞吞抬起头,看见了方才还在安禄山府邸中一同议事的同僚。
“薛将军竟也爱饮酒?”严庄看到了薛嵩手中拎着的酒坛,颇为诧异。
薛嵩一向沉稳坚毅,严庄与他打过几回交道,也觉得他做事认真一丝不苟,甚至称得上有些古板。
如今在酒肆中遇到薛嵩,倒真是出乎严庄意料。
“偶尔会喝一些。”薛嵩言简意赅,又解释了一句,“只在私下小酌几杯,并不贪杯。”
二人一个是谋士一个是将领,今日也只是恰好碰见了,薛嵩过来打个招呼,并不算太熟悉,聊了几句薛嵩便拎着酒坛告辞了。
严庄看着薛嵩的背影,到有些明白了安禄山为何会重用此人了,有些人站在那,便让人觉得沉稳可靠啊。
厅中人声鼎沸,严庄便起身向酒博士要了个包厢,靠着临街的窗子,兴致颇好自顾自斟酒一杯一杯轻抿着。
他平日并不爱饮酒,可今日遇到了喜事,当浮一大白。
“李林甫。”严庄把这个名字在喉头滚了几滚,终于吐了出来,面上露出了大仇得报的快感。
可惜李林甫死的太早了,他没来得及亲手报仇。不过他让李林甫死后无葬身之地,也算为自己报仇了。
严庄抬手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咬紧了牙根。
李林甫死了,李隆基还活着,活的好好的,享受着无边的富贵。凭什么他要在这苦寒之地小心伺候安禄山,被他辱骂还要腆着脸笑,还背着逆贼的名头,李隆基却依然能端坐在那高高的明堂上享受无边富贵呢。
他还有仇人。
接连灌了两坛酒水,严庄面上终于有了醉态,他趴在桌子上似哭似笑:“野无遗贤、野无遗贤……我严庄不是没本事……看不起我,我要报仇……”
他们说野无遗贤,有才能的人都已经被帝王选走了,人尽其用,剩下的落榜士子都是没用的废物。他是废物,所以朝廷才不用他。
“我没本事吗?”严庄目中满是红丝,打着酒嗝盯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咬着牙质问。
严庄醉了,在他眼中杯中的倒影已经不是他自己来,而是一张模糊看不清五官的脸。
他没见过天子,自然想象不出天子的模样。
可严庄知道那就是李隆基。
“我有的是本事,我不到四年就成了安禄山最看重的谋士,我怎么会没有本事呢?”严庄质问着酒杯中的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