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岫苦涩道:“是,阿爷甚至没指望我能保住李家,他知道我是个废物。”
“可谁都能来找阿爷报仇,谁都能侮辱阿爷,唯有他李隆基不配!”李岫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
他双目赤红:“凭什么我的父亲死无葬身之地,而那个李隆基还能稳坐江山啊。”
车厢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只剩下李岫喘着粗气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李岫才平复了心情,抬头看着李腾空:“腾空,你日后有何打算?”
“寿安公主要征南诏,南诏多瘴气毒虫,我随军一同前往。”李腾空道,北方少见毒虫,很多军中大夫都不会治毒虫咬伤,她跟着老师学过一些驱虫防瘟,正好能用上。
顿了顿,李腾空又道:“倘若阿兄愿意,侄子侄女日后可以跟着我学医。”
数年前李岫曾经劝过让她不要学医,说那是不入流的东西,相门贵女不该整日和病痛打交道。
可李腾空想了想,罪臣之后不能科举,治病救人她觉得很好,所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李岫笑了,眼泪一滴滴打在手背上:“学医极好。”
这瞬间,李腾空忽然懂了李岫为何明知报仇不可取还一心往这条死路上走了。
李岫获罪之前担任过校书监,是李林甫给他谋划的官职。李腾空一直奇怪为何她阿爷那么看不起读书人还要送大兄去和书本打交道。
或许她阿爷也曾羡慕过那些读书人,毕竟他身体很诚实的把最看重的长子送入了读书人堆里。
阿爷对大兄的爱子之情最深,大兄对父亲的感情也最深。
她排行十五,又早早就搬出了相府,和阿爷并没有那样深厚的父女之情,可大兄是长子,是阿爷最疼爱的孩子。
“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拦你。”李腾空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我打算问一问寿安公主。”李岫低声道。
夜色将黑,李岫抱着一个木箱风尘仆仆走入了寿安观书房。
李长安正在这等着他。
“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了。”李长安手中端着茶盏,笑眯眯道。
“天下兵马布防舆图。”李岫低声道,把箱子推到了李长安身前。
“咳咳……”李长安被茶水呛住了,她咳嗽几声,不可思议看向李岫。
“这个你们也敢偷?”
这跟趁着李隆基睡觉遛进宫里把他的玉玺偷了有什么区别?
哦,区别就是玉玺可以三天刻一个新的,舆图却得花好几年重新收集数据整理。
第220章
天下兵马布防舆图,大唐顶尖军事机密,有能力拿到这份舆图者整个大唐一共三个人,皇帝、宰相、兵部尚书,这儿的宰相还特指中书令,也就是右相,左相都只有在兵部查看的资格没有拿走查看的资格。
虽名为舆图,可实则除了地图之外,还有配套的一系列阐释资料。哪里有山川河流,哪里有道路驿站,哪里有粮仓城关,甚至各处兵马布防数量……这是大唐最顶尖的一份军事资料。
举个例子,安禄山造反,走到半路上出现了两条岔路,一条路通往长安城,一条路通往荆州,都是西南方向的道路,他该往哪走?大军走的路可和他平日到长安城送礼走的那条路不一样,自己走,走驿道就行了,大军走,走驿道就完了。
驿道连通所有的城池,从范阳到长安沿途数百座城池,一座座城池打下来三年都过去了,勤王的军队早就到长安城了他还才还没走完三分之一的路。
当然,安禄山这种坏东西不是心血来潮忽然造反,他准备那么多年造反肯定已经先把从范阳到长安的行军道给摸清楚了,走错了路的概率不大。
但是,安禄山也顶多就是摸清楚从范阳到长安该走那条路,他打下长安城之后还要再打其他城池,造反不是只打下长安城就算成功了。
他打下长安城之后还要再攻打其他城池,那问题再次摆到了他面前,要打下华阴郡该走那条路?要打下顺化郡要走那条路?
当然,安禄山可以派探子去先查明道路,然后一来一回就能耽误十天半个月。
探完路了,新的问题又来了。华阴郡有多少人口?有多少驻兵?城墙多高多厚?里面有没有修建粮仓,能撑多长时间?
不知道?这些都不知道那你打算派多少大军去攻打华阴,派兵少了打不下来,派兵多了本来同时能攻打六个地方,现在为了保险起见一次只能攻打三个地方,效率直接下降一半。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看向了李岫:“如今兵部那份舆图是哪来的?”
李岫轻描淡写:“那份是假的,里面标注十处有六处都是错的。”
好家伙,好家伙。
这是期末考试给圈了重点,但是重点里面一大半都是假重点的啊。
不对,应该更严重一点,应该是好不容易找到了老师留下的重点,以为自己的高等数学考试有救了,结果一翻开书面发现这份重点是《十万个冷笑话》。
设想一下,安禄山打到长安了,李隆基翻开舆图一看,嘿,往西跑二百里就能跑到下一个关卡,那儿有三万守军,可以保护他一路入蜀。
李隆基就开始按照舆图上的路线逃跑,跑着跑着发现二百里路怎么都跑不完,好不容易火烧屁股日夜兼程跑了五百里路,累的口干舌燥心想终于有大军保护他了,结果一抬头发现他的三万大军变成了三百大军……
还有安禄山,好不容易打进了长安城心想终于能对着舆图享受一把情报压制的瘾了。嗯,这座城池里面有粮仓,守军两万,咱们就派三万大兵去攻打吧,粮食不用多带了,打下城池之后直接开仓放粮就行。
结果三万大军面对着对面的两千军队和连块砖头都没有的“粮仓”沉默,只能张开嘴试图喝点西北风填饱肚子……
“真缺德啊。”李长安忍不住脱口而出。
又转念一想,李林甫嘛,都遗臭万年的奸相了,他不缺德才是怪事呢。
还得是李林甫了解李隆基和安禄山啊,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从背后捅了这两个人两刀。
李长安唏嘘片刻,只能“无奈”收下了这份天下兵马布防舆图。
唉,不是她不愿意把这份绝密资料放回去,实在是她没有进兵部的权限啊。
李林甫果然心胸狭窄,只有他冤枉别人的份,没有别人能冤枉他的事情。
为了做实造反的罪名,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李长安倒不担心自己手中的这份舆图是不是真图,如今李家这仅存的小猫三两只都在她手中,李岫也不会冒着真死一回的风险给她一份假舆图。
李长安“被迫”收下了这份舆图之后,看李岫的眼神都亲切了不少。
李林甫对不起天下人,倒是给她帮了不少忙。
当然,给她帮忙最大的还得是李隆基和李亨这对亲父子。她手底下的忠臣良将,大多都是李隆基亲手推给她的,她身边的得用好友和同盟,大多都是挖了李亨的墙角。
现在还生怕她年纪小起家晚,没有信息优势,特意逼迫李林甫死前把天下兵马布防图送给她。
她日后登基办庆功宴,李隆基和李亨不来,她手下其他臣子都不好意思动筷子。
李岫察觉到了面前的寿安公主对自己的态度和蔼许多,他一咬牙,噗通跪在了地上:“请寿安公主为岫指一条明路。”
李长安挑挑眉,看了一眼李岫:”你先起来吧。”
李岫固执跪着,抬着头乞求看着李长安。
“我没有私下让别人跪我的爱好。”李长安淡淡道,指了指一侧的软凳,“坐着说。”
寿安公主和他阿爷不一样,和圣人也不一样。李岫心中冒出了这么个念头,心里却更没有把握了。
“你想求我给你指一条明路?”李长安饶有兴致,有点想不通李岫为什么会有这么个想法。
倘若说接着献上舆图之功求富贵权势倒是正常,可一条明路,什么路才能算得上“明路”呢。
李岫坐在凳上,狠狠吸了两口气道:“岫自知目光短浅,谋事不成……我不怕死,我只怕死的没用。求公主为岫指一条明路,我父亲死后不得安眠,尸首遭人凌辱,此仇不报,岫不配为人子!”
他知道自己的缺点,没有远见目光短浅,优柔寡断,他想要报仇,可他连该怎么报仇都不知道。可李岫有自知之明,从前他遇到困难,便会去问父亲,父亲说让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
如今父亲不在了,他想要报仇,便要再找另一个聪明人问策。
“李林甫没想过让你报仇。”李长安和李腾空说了一样的话。
李岫被李林甫保护的颇为天真,没做过多少坏事。纵然也享受着李林甫带来的富贵,可如今家破人亡,查抄家产,这样的后果也足够了。
李岫攥紧了拳头,悲凉道:“我这辈子没有违抗过阿爷的意思,到头来却连阿爷死后尊严都保不住,可看我早就不该事事都遵从阿爷的命令了。”
“你想要做什么?”
“杀了安禄山,杀了李……”李岫想起李隆基毕竟是寿安公主之父,话说到一般便吞了回去。
他恨杨国忠恨李亨,可那是他阿爷的政敌,他阿爷往日也没有少针对他们,他虽也恨,可也只能说一句天理报应。
安禄山和李隆基不一样,他阿爷从未对不起此二人,甚至还对安禄山帮扶许多,为李隆基尽心竭力一辈子,这二人才最可恨!
“你想杀了安禄山?”李长安只当没听见那后面跟着的一个“李”字。
“你原本打算怎么做?”
李岫这些日子在狱中,日日夜夜都想着报仇,也想出了一点方法:“安禄山先前从未见过我,我可以隐姓埋名佯装投靠他,伺机刺杀他。”
安禄山本就数年才到一次长安述职,也只和李林甫交谈,并不会在意李林甫的子嗣,李岫本身也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人,出了长安城,也没人认识他。
李长安:“……”
这真的是李林甫的儿子吗?
但是想一想史上安禄山的死法,虐待下属仆从结果被自己儿子联合仆人一起半夜闯进卧室捅死,相比较起来好像李岫这个办法也不是全无成功概率。
李长安按按额角:“史思明,你知道这个人吗。”
“知道,是安禄山手下最得用的大将。”好在李岫也不是笨到无可救药,李林甫病重时候依然放不下权力,所有奏疏都是李岫读给李林甫听,一来二去,李岫对范阳事务也有些了解。
“你若想杀安禄山,可以去投靠史思明。李林甫这些年一直扶持胡将,在军中还有一些威望,安禄山不记恩,总有人记恩,这是你往上爬的本钱。”李长安倒也愿意动一动嘴皮子。
李岫恨安禄山、恨李隆基、恨杨国忠、恨李亨,正巧这些人也都是她的敌人,李岫要是真能给他们添点麻烦,那也算间接给自己打工了。
而且正巧她在史思明那边还没有卧底,李岫完全可以弥补这个空缺。李岫虽然不算顶尖聪明,可也得看跟谁比,沙和尚放在《西游记》里只会喊大师兄,可到了外面旁人见了也得恭敬喊一声“卷帘大将”。
“至于你的身份,史思明倘若想要你的助力自然会想办法在安禄山那儿帮你遮掩。”李长安道。
李岫抿抿唇,站起来恭恭敬敬向李长安行了个长揖,转身离开了寿安观偏殿。
走出殿门,冷风顺着他的喉咙往下灌,五脏六腑都冷得发颤。
李长安也要动身前往剑南了。
临走时候,杜甫来为友人送行。
他身上依然只穿着普普通通的褐色麻衣,衣角露出了线头。他不说,李长安也没有主动提出来给他钱在,只是给杜甫寻了一份书肆校对的活,不足以大富大贵但是足够保证吃喝了。
“子美,你的妻儿都被我送到了荆州。”李长安只说了这一句话。
杜甫的安危用不着她担心,历史上他被安禄山俘虏了也没有出事,反而自己逃了出去还孤身一人穿过了战乱地带投奔了李亨。
杜甫没说什么,只是送了李长安一首壮行诗。
“……近贺中兴主,神兵动朔方。”杜甫抚摸着自己下巴上新长出来的细小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