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负责管理一州的军队,如今又到了征兵的时候,荆州这偌大的地方却没招到几个兵士。
以往的时候当府兵倒还好,还能免些税,可如今频频对外用兵,一年到头一直待在边关,回不了家乡,就算分了田地也没有人去种。更何况如今均田制也已经临近崩溃了,没有土地可以分,府兵却还要求要出生小康家庭的健壮男儿,这种情况下自然是招不到将士,就算勉强招来了人,其中许多也会在半路上逃跑。
“我家郎君没了只耳朵,身有残疾,并不符合府兵要求。”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老妇拉着自己少了半只耳朵的儿子给孟浩然看。
她的儿子身材高大健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便是个好将士的料子,只是左耳却少了一大半,让这好端端的一个人看上去相貌有些狰狞。
“去岁入山猎兔,遇着野狼,被野狼咬了一口。”那高大汉子憨厚笑了笑。
只是李长安怎么看都觉得那半只耳朵像是用刀割的,而不像是被野兽咬掉的。
“既然如此,那某便给你家记上。”
孟浩然却很好说话,提笔便划掉了这一家的名字,那男人看着自己的名字被从簿册上划掉,面露狂喜。
只是李长安却不像孟浩然那般好骗,她忽然开口:“你不会是自己割掉了半边耳朵,只为逃避兵役吧?”
那男子便惊慌失措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老娘。
老妇却依旧镇定只是咬死了耳朵是被狼咬掉的。
这样的事情只要她们自己一口咬定是被野兽咬掉的,而这男人又的确缺了半只耳朵,人证物证具在,纵然是征兵的官吏怀疑也没什么证据。
李长安和孟浩然离开了这户人家,这个村的村口有棵大榕树,榕树下坐着几个乘凉的妇人。
“娘子,可否给我与阿兄两碗水喝?”李长安凑到了一个妇人身边。
几个妇人一开始见着陌生人过来有些警惕,听到李长安开口讨水后又纷纷笑了起来。
“好让人怜爱的小女郎,你在这等着,我去家中给你端两碗水。”其中一个妇人家离得近,当即就站起来走到一旁的茅草屋中,端出了两个盛着水的陶碗。
李长安便和孟浩然席地而坐,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又将空碗还给了妇人。
这才开始和几个妇人闲谈起来。
喝了水之后,几个妇人对李长安孟浩然二人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许多,李长安和她们聊天她们也愿意多说几句。
孟浩然有些受宠若惊,前面几回他独自往下面村子里来征发府兵,那些村民看他都仿佛看仇敌一样,他无论问什么都一概不说,这还是他头回非但没受到村民的敌视,还觉得她们有些热情呢。
吃的东西向来是这片土地上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最好话题,一碗水,既不贵重,却又实实在在是从一个人手中到了另一个人肚子里。
两个人共饮过一个碗里的水,便从陌生人变成了熟人。
李长安本来年纪就小,正是和这些妇人家中儿女差不多大的年纪,又像孩童乞食一般要了碗水,对这些妇人来说,她便同村中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了。
“……陈二家可真下得了手,一刀下去血淋淋的。”
“身上缺点东西那也比死在外面强,若是死在外面,家里的老爹老娘又没人赡养,赵四家不就是死了儿子,那老两口子都吊死了吗。”
“说给分地,三年了都没动静,那些官老爷哪舍得给咱们地嘞。”
李长安成功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信息。
待到天色昏黑,妇人都各自回家去操持家务,李长安才从坐着的石头上慢吞吞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带着孟浩然离开了这个村子。
孟浩然听了一下午,也只听出了那个男人的耳朵的确是自己割的。
“此事可要上告?”孟浩然已经习惯遇到事情先问李长安了。
李长安道:“算了,饶他一命吧。为了逃兵役都下狠手割自己耳朵了……”
孟浩然顿时面露戚戚然,似乎又要作诗一首来表达自己对这些百姓的同情。
回到张九龄府中,张九龄正在指导沈初写诗。
沈初要考的进士科,除了要考经义之外还要考诗赋。经义沈初学的很好,毕竟唐初时期对经义的解读肯定比不上明清后期那些考疯了的读书人对经义的解读仔细,沈初博古通今,很容易便能将他曾看过的那些经义解析融入到自己的经文之中。
只是做诗赋确实实在难住了沈初,他自己平日都有偶尔作诗,可他作诗的水平顶多也就只能说是业余,放在诗星璀璨的大唐中根本不够看。
张九龄这些时日便重点教沈初如何作诗。
看到李长安回来,张九龄就先给沈初布置了作业,然后带着幸灾乐祸的李长安走进另一个书房。
李长安还恋恋不舍的看了沈初好几眼。
看自己的导师写作业,这可不是哪个学生都能有的美好体验。
张九龄负手站在书房窗前,背对李长安,神色平静道:“今日征到几个兵,一个两个?”
他扭过头,看了李长安一眼。
“亦或一人都未征到?”
李长安无奈道:“老师猜对了,就是一人都未征到。”
“你们若是强硬些,不该一人都征不到。”张九龄目光眺望着窗外,幽幽道。
李长安耸耸肩:“为了躲避征兵,那家的郎君连自己耳朵都给削了一半,这样的人征发过来又有何用呢?”
张九龄了然点点头:“少半边耳朵,只是外貌上瞧着不雅了,不影响出力气,这个办法倒是不错。”
“我听说大唐的军队刚刚和吐蕃打过一仗,大唐大获全胜。”李长安忽然冒出这一句来。
张九龄听出了李长安的未尽之言。
“荆州富饶,又位于大唐中央,纵是荆州一时半刻征不上兵,总归也有其他州顶上。”
大厦不是一天倒下的,府兵制倒塌总要有个过程。
长安之地数年前就征不上兵了,因为长安最繁华,那里的百姓也最会钻空子。而后便是洛阳,在之后就是荆州这些上州,再过些年恐怕中州和下州也要征不上兵了。
“你觉得为何会人人都逃避兵役呢?”张九龄问李长安。
“待遇不好呗。”李长安丝毫没有犹豫。
当兵说到底也就是个工作,这工作沦落到人人都不想干的地步,最根本的原因肯定是待遇不好。
“哦,难道不是百姓不知忠义吗?”张九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李长安看向张九龄:“十个百姓里有九个连忠义两个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对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百姓大谈忠义,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人得先吃饱饭才有心思去讲忠义啊。”李长安感慨道。
张九龄欣慰的看着李长安。
“是啊,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朝廷重臣却无一人想得到。”
李长安诚恳道:“我觉得他们不是想不到,而是说出来对自己又没好处索性就不说。”
甚至对他们还有好处。
每个地方的情况可不一样,荆州的百姓逃兵役只能削掉自己的耳朵,长安的百姓逃兵役可不削耳朵,他们会卖身给权贵为奴,不仅可以逃兵役还可以逃税赋。
过不下去的百姓会把自己的永业田先卖给权贵换钱,土地卖完了之后,再把自己家的孩子买给权贵为奴,最后再把自己也卖给权贵为奴。
权贵既收获了土地又有了可以使唤的奴隶,怎么看都是好处。
李长安站在她自己的角度,她若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唐公主,她也觉得大唐现在的制度好。
她有钱有权,可以买土地、置办宅院、买奴隶,至于边关还有没有将士。
权贵生在长安城里,住在长安城里,哪里知道边关之事呢?能听过两首边塞诗,已经是离边关最近的时候了。
“老师,我可否看一看荆州的土地册子?”李长安对于张九龄提出了要求。
府兵制的崩溃下面肯定有更根本的原因。
而封建时期的所有制度崩溃的原因大多只有一个土地兼并。
第30章
均田制其实已经是一个十分完善的制度了。
均田制自北魏冯太后起开始实施,朝廷将掌握的土地分配给农民,农民向朝廷缴纳租税,百姓只有土地的使用权而没有拥有权,已经近似于田地国有化了,这个政策遏制土地兼并,能使国家迅速富强起来。
府兵制就是在均田制的基础上延伸出来的。选良家子作为府兵,免税,若是立下功劳还能授勋,太宗时期短短数年内大唐由隋末的弱小恢复到能够连年发起灭国战争就是多亏了这个制度。人人想要立下功勋,想要获得更多的田地。
正如《木兰诗》中一般,花木兰的父亲就是军户,花木兰替父从军就需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也就是府兵自备马匹和兵器出征,立下战功后又可以“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获得授勋,实现阶级跨越。
不过再好的政策也有空子。均田制中分给百姓的田地为一人百亩,其中八十亩田地百姓死后就要归还给朝廷。而考虑到桑树果树种植需要很长时间方能收获,所以另外二十亩在百姓死后不会收回去,会留给他的后代,也就是永业田。
只是唐之前连年战乱,人少地多,用这个政策合适,可大唐如今建国百年,境内的土地早就分完了。一代人有二十亩永业田,只需要五代人,就能留下一百亩的永业田,大唐的耕地就这么多,从贞观到开元人口翻了三倍,耕地可翻不了三倍。
而且大部分大唐人实际上是分不到二十亩永业田的,或许偏远地方之人能多分些,可人口稠密的州县根本没有那么多田地可分。
可若只是这么简单,顶多就是百姓分不到土地罢了,如何又会涉及世家土地兼并呢。
李长安晃了晃脑袋,她翻了一整日的田地薄册,看得头晕眼花的。
整个荆州三分之一的耕地居然都在世家大族手下,还大多不是本地的世家大族,而是外来的关陇贵族,五姓七望一家没少。大唐才建国一百来年,关陇地区贵族的手居然已经伸到了位于南方地区的荆州。
世家大族能够进行土地兼并还得从隋朝开国皇帝杨坚说起,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平民多数都依靠着世家大族活命,他们自愿做世家大族的奴隶,住在世家的碉堡中给世家大族做私兵抵抗胡人。
杨坚为了能够编户齐民,也就是安定流民,所以下达了一道旨意允许奴婢授田,也就是奴婢也能分到田地。
世家大族就钻了这个空子,他们利用自己的权势保证他们的每一个奴婢都能分到足额的好田,若是奴婢死了,则再由其他奴婢顶上。普通平民不一定能分到足额的田地,世家大族的奴婢却能分到最好的田地,甚至他们还不用缴纳税赋……累代积累之下,这片土地上最好的田地就都到了世家手中,形成了土地兼并。
到了开元年间,一方面是世家和权贵土地兼并,另一方面是大唐人口增多土地增长速度远远赶不上人口增长,再有一点就是对外扩张已经到了这个时代所能到达的极限,没有军功可立,唐朝的科举也还不够公平,平民的上升通道被堵死……
难怪后世分析,安史之乱并不是普通谋逆的战乱,而是一场大唐内部的博弈呢。
李长安和沈初熬了一夜,也没找到合适的方法解决这件事。目前来看最好的方法是摊丁入亩,摊丁入亩加上引进粮种能保证人口上限提高到一亿五千万人,只是知道容易,做起来却难,世家大族必然会拼尽全力阻碍这项政策。
“天下百姓,何其难啊。”沈初顶着一双熊猫眼哀叹了一声。
他显然十分失望,哪怕是学富五车、满腹诗书,可这些书中的知识在现实面前却毫无用处。
沈初竟然也升起了心灰意冷之感,他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长安无语的瞥了沈初一眼,毫不客气:“老师莫不是这段时间学写诗学的走火入魔了?”
“什么都不做才百无一用。”李长安摸了摸下巴,“只要我们师徒齐心,一起匡扶社稷,老师您日后必定能入凌烟阁,便是书生也能搏一个万户侯。”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老师您现在就是愁死也一点用处都没有,您又不是杜甫,杜甫忧愁人家能写流传千古的好诗,您忧愁就只能晚上睡不着……”李长安小声道。
沈初怒视李长安,咬咬后槽牙,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杀猪匠,这辈子才会摊上李长安这样的学生。
现在这种国家政策李长安有再好的办法也不管用,当务之急是她先积累一点基层经验,知道天下百姓需要什么,要如何去解决。
李长安找到了正在写书的张九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想去当村正?”张九龄从纸堆中抬起头,诧异的看着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