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这个孙独眼,在战场上毁了容丢了一只眼,在战场下面连他应得的抚恤都拿不到手,最后还是一心怪他自己没用,最愤怒的时候也就是骂一骂县衙里的那个小吏。
也怪不得他,总不能指望一个大字都不识一个的普通人能想到造成他不幸的根本是朝廷里的帝王将相、王公贵族吧。
“你是英杰,自然值这么多钱。你先拿着钱将你娘的病治好,再去替我组一支护卫队吧。”李长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孙大有由他来负责挑选护卫队的人手。
可以多挑一些无处可去的老卒,李长安给出的理由是老卒熟悉边关情况,更好押送货物。
“等到十月下旬,你可到城外的寿安观寻一个叫红菱的女子,她会告诉你往后怎么干。”李长安从腰间解下令牌,扔给孙大有。
这也算是她的一点小小势力,李长安不打算让太多人知晓。
在李隆基眼皮子底下,养士三百人是谋反大罪,她是李隆基的乖女儿,她不养死士,只是养六支五十人的商队,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吧。
当然,和平的时候这三百人是商队的护卫队,不和平的时候这三百人提起刀剑来就能上阵杀敌也很正常吧,毕竟要保护商队,肯定是需要通晓武术嘛。
何况李长安觉得,在长安城内养尊处优靠着祖荫入羽林军里那些连人血都没见过的“精锐”将士十有八九不会是孙大有这种真刀实枪在战场上杀过敌人的老卒的对手……
“我这样的人,如何配被娘子称为英杰呢?”孙大有还是连连摆手。
李长安笑道:“我大唐以忠孝治天下。于忠,孙郎君舍身报国,杀敌无数;于孝,孙郎君衣不解带,伺候老母。忠孝两全,此大丈夫也,在我眼中,孙郎君便是顶天立地的大英杰。”
此话一出,孙大有感动得泪眼汪汪,指着天地向李长安发誓一定不辜负她的信任。
还发了毒誓,若辜负李长安的信任,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在迷信鬼神的古代,这样的誓言已经是将自己的生死压上了。
坐在马车上返回寿安公主府的途中,陈国生看着李长安啧啧两声:“你这妮子倒是会收买人心。”
瞧刚才孙大有的那个模样,陈国生毫不怀疑那家伙是真能为李长安战死。
“士为知己者死。”李长安伸了个懒腰,“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不是我会收买人心,只是别人不愿意将这些老卒当作‘士’来对待罢了。”
“毕竟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匹夫怎么能被称为‘士’呢?”
李长安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又笑道:“可谁又有资格认定这些目不识丁的百姓不配被称作‘士’呢?”
李长安始终坚信人和人在思想道德上是平等的,既然“士为知己者死”这个说法能够流传几千年,那这个说法就一定是有道理的。
谁都知道要礼贤下士才能成就一番事业,李长安觉得她只不过是扩大了士的范围,在她眼中,人人皆是“士”,只要有本事,那就都值得她以礼相待。
正好中途经过大慈恩寺,沈初便直接下了马车,还有不到十日便该科举,考前他总该要再熟悉一遍书本。
“老师,不要太紧张,考前焦虑万万要不得哦。”李长安掀开马车车帘,幸灾乐祸地冲沈初挥手。
“临考之前学生肯定亲自来送您考试!”
第63章
“还早着呢。”
沈初笑笑,无奈摇摇头,殊不知用不了两个月,他就会在天下举子面前“颜面尽失”。
唐朝的科举考试又称春闱。各地的举子每年九月到十月随各地承上的贡品一同入长安,所以举子又被称为贡生。各地的举子必须在十月二十五日之前赶到长安,而后在十一月一日前到户部引见。
随后一整个十一月十二月都是留给举子的交流时间,举子会利用这段时间去向权贵们投行卷,一些有心拉拢举子的权贵也会在这个时间段内设宴款待举子。
总之就是两个月的人际关系月。
而后直到正月,才会正式开始科举考试。每一科的内容不同,考试时间也不同,朝廷设置的考试科目如今共有五科,进士、明经、明法、明书、明算,其中明书和明算选拔的是整理文字和精通数算的专门人才,但是升官困难,所以很少有举子参加考试。
其中进士科选人最少一年只选二十至三十人,而且多数也被权贵垄断,寒门弟子想要考上不容易。
大部分举子参与的都是明经科,一年招百人,名额多,考试难度也低一些。至于明法科,则是专门考有关法律方面学问的学科,专业要求高,一般只有律法世家的子弟会考取。
沈初刚回到自己的禅房,他的好友钱起便找了上来。
“黄冲来找过你数次,都没找着你人,他恐怕已经记了你的仇。”
钱起是荆州户籍,他是和沈初一同来的长安。张九龄是荆州刺史,钱起是通过正经地方科举出来的举子,张九龄便算他的座师,他也很有眼色地以沈初为首。
并不仅是钱起一人,整个荆州共有七个举子,加上沈初先前在长安就认识的三位好友,一共十人都以沈初为首。
这就是沈初住在大慈恩寺的用意了,方便结交同党。
钱起低声告知沈初这数日他不在时发生的事情。
“黄冲攀上了高都公主驸马崔惠童,高都公主又和太子一母同胞,黄冲最近很是风光得意。他心眼小,记恨上了你,恐怕你会有些麻烦。”
“无碍。”沈初淡淡道,并不把黄冲放在眼里。
黄冲有靠山,他也有靠山。
这么想着沈初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古怪感。
他的学生是他的靠山,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怪呢?
沈初摇了摇头,将这股古怪的念头从他脑中驱散出去。
“我等还未得官身,不必参与朝堂争斗。”沈初温声告诉钱起。
连他们这些还没有考上科举的普通士子都要拉拢,太子未免也太急切了些。
黄冲此人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也不想一想他这样的普通士子有什么地方值得驸马拉拢。
要想参与朝堂争夺,至少也要达到五品官位才有资格入场,五品以下都只是炮灰罢了。可惜黄冲初到长安,被长安的繁华冲昏了头脑,还真以为他自己本事高强能值得当朝驸马拉拢了。
沈初拢了拢衣袖,劝告钱起:“你告诉欧阳治他们,让他们莫要参与这些事情,只管老老实实读书就行,只要能考中,日后被分到中县或上县做一个县令不难。”
这话倒不是大话,李长安这次找他去也不单单是为了让他见一见李白。
在此次回长安前,张九龄将他手中的势力都给了李长安。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张九龄虽然党争失败了,可到底是文人党的党首,大唐的最后一位盛世宰相,手中的党羽就是只剩下了十分之一二那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只是现在朝堂上是右相党和太子党争锋,文人党只能暗自沉寂罢了。
想要操控长安内的中央官职不容易,可伸伸手给这些刚考中科举的士子谋一个好一点的县令位置却不难。
何况李长安还告诉他,她打算去走一趟贺知章张九龄被贬荆州后,文坛领袖就成了贺知章,想要彻底完成文人党的权力交接,李长安就绕不开贺知章。
不过此事也不会困难,贺知章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他现在恐怕也正在忧愁自己死了之后朝中跟随他的官员要怎么办,现在李长安愿意接手,贺知章也早晚会把他手下的势力交给李长安。
沈初需要做的只是成为这支文人党的表面党首,不过这也得是数年往后的事情了,如今他还没入仕,说这些都太早了。
一夜安稳。
第二日一早,沈初方才洗漱完,恶客便上了门。
黄冲身上的打扮已经与数日前截然不同,他家世并不算显赫,前几日腰间挂的玉佩还只是寻常白玉,今日却已然换成了青玉,也从孤身一人变成了身后带着两个小弟。
“沈兄可是好大的架子,崔卫尉卿亲自设宴款待我等士子,某亲自来邀沈兄却避而不见,可是看不上崔卫尉卿?”黄冲阴阳怪气道。
卫尉卿正是高都公主驸马崔惠童的官职。
沈初看着黄冲,狗仗人势四个大字顿时从他脑中蹦了出来。
沈初哑然失笑。
无他,黄冲这个一口一个崔卫尉卿的口吻,实在很难让人不想到“狗仗人势”。
若是李长安在此,必定会阴阳怪气捏着鼻子将黄冲里里外外嘲讽一番,指着鼻子骂他狗仗人势。
好在沈初脾气好,他只是温声解释:“某家中有事,实在脱不开身,这几日都未在大慈恩寺中居住,也不知道黄兄曾多次上门邀约。”
黄冲酸溜溜道:“崔卫尉卿后日在曲江私亭设宴,沈兄这次家中无事了吧?”
也不知道崔驸马为何会这样看重这个姓沈的。
可已经当着他的面邀请他赴宴了,沈初若是直接拒绝,恐怕还未入朝便会得罪人了。
“某自会赴宴。”沈初道。
黄冲假惺惺笑道:“那我等便恭候沈兄了。”
……
贺知章宅院。
贺知章生平爱柳,院中种满了柳树,只是如今已经到了十月,满院的柳树都已经谢了枝芽。
枯黄的残叶飘在池面,难免有几分萧瑟之感。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李长安看着这满院的残柳,口中品着贺知章的这首成名诗,满院的柳树仿佛在她眼前抽出枝芽,二月的春风拂过,便将柳叶剪出了细细的形状。
今日李长安同李白一并登门拜访贺知章,虽说李白如今已经不需要贺知章再为他引荐了,可李白对贺知章仰慕已久,纵然不为求官,也想登门拜访。
李长安有李白在侧对贺知章的仰慕便少了许多,不过恰好她也有事要来找贺知章,索性就一同上门拜访。
“臣见过寿安公主。”
就在李长安沉思间,得到了通传的贺知章已经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贺监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陪同友人来上门拜谒。”李长安对贺知章的第一印象就是“狂”。
贺知章已然八十多岁,在人均寿命四五十岁的唐朝已经算得上是古来稀了。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全白了,精神头却很好,一头的白发放荡不羁地披在身后,并不如常人般整整齐齐拢在头上。
贺知章抬手拢了拢头发,只是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只用手拢是拢不住的,贺知章也就不再管她,只对着李长安告罪了一声。
“老臣衣冠不整,还请公主见谅。”
“四明狂客若是衣冠整齐,岂非是辜负了这个‘狂’字?”李长安含笑反问。
贺知章晚年越发狂妄好酒,既属于吴中四士,又当列饮中八仙,还自称四明狂客,时人赞誉他有魏晋风流。
李长安向贺知章介绍李白:“这是我的好友李白,乃是仰慕贺监风流,特地带诗文来拜会。”
“老夫听过你的名字。”贺知章指着李白大笑,“你在东市最好的那家酒肆中喝了足足三日的酒,是也不是?”
两个人都属于饮中八仙,酒鬼见到酒鬼,一见如故,没用几句话就在酒上混熟了,三句话下来便约了时间共饮,约定好不醉不归。
两个以诗闻名的诗人在成为文友之前先做了酒友。
李长安怀疑贺知章是为了蹭李白的酒喝,毕竟她给了李白牌子,李白在她名下的酒铺中喝酒都不花钱,她的酒肆走高端路线,酒钱可不便宜。
也就是李白一句“曲江池水深千尺,不及长安送我情”才让李长安心甘情愿愿意给这个大酒鬼掏钱罢了。
贺知章想喝美酒还是要花钱买的……除非他能写一首和《咏柳》《回乡偶书》一个等级的《赠李二十九》,李长安才愿意免他的酒钱。
李白又给贺知章看了他的《蜀道难》,贺知章顿时惊为天人。
贺知章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白的风姿,又手卷《蜀道难》细细读过三遍,抚须长赞:“天上长庚星,谪仙李太白,真谪仙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