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看着自己沾满了眼泪的衣角颦了颦眉,瞪了一眼对面胆大包天的逆徒,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石凳上,目露惆怅。
“我是五年前来到大唐的。”
“我也是,不过是一醒来就在我娘肚子里。”李长安竖着耳朵听沈初说话。
沈初思索了一下:“我是在原本这个尸体的主人死后才接替了他的身体。五年前,原身的母亲病死,他跳水自杀,我有意识的时候,就是在水底,好在我略通水性,这才游了上来。”
“而后我安葬了原身的母亲,守孝三年,又读了两年书,参加了今岁的科举,落第。”沈初说的十分简略。
李长安嘀咕:“我听说你还散尽家财帮扶穷人。”
“街东那户姓孙的人家两个儿子都死在了吐蕃战场上;卖菜的陈家,儿子倒是回来了,却少了条胳膊,干不了重活;种地的王家,男人死在了战场上,孤儿寡母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沈初细细数算着。
“我并非帮扶穷人,而是帮扶过不下去的好人。”沈初纠正了李长安,“那些穷泼皮穷无赖我就从不管。”
李长安指着沈初洗都洗不干净的发黄衣角,“所以老师就穷的连新衣服都买不起了。”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先前有百万的存款不也没能带到如今?既然生不带来死带不走,拿来救人岂不更好。”沈初挥挥手毫不在意。
李长安出言提醒:“老师,你那卡里剩下的一百万全拿来设立助学金了,早就没了。”
沈初欣喜一笑,面露欣慰:“好啊,这下就所有的钱都用到实处了!”
我不好啊!
李长安幽怨拉着脸,心想你是个穷光蛋,可我还有上千万的资产和一线城市七套房子留在千年后没能带来呢。
沈初太了解自己的学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了,他看到李长安的脸色就知道这追名逐利的学生心里在想什么。
“汲汲名利。”沈初屈指在李长安脑门上弹了一下。
李长安撇了撇嘴:“汲汲名利又什么不好?老师散尽家财也未必能接济几个穷人,像你说的这些人,贫困的原因多是因为战后抚恤不到位,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仅仅靠你接济是无用的,需要朝廷制定更加完善的战后抚恤政策才是根本道理。而想要推行这个政策,至少要官至三品才又资格提出这个政策。”
沈初叹了口气:“是啊,所以我就去参加了科举。”
“那老师是一定是没考上了。”李长安挑眉笑道。
至于为什么她确认沈初一定考不上?今年科举考试往前半个月,这次能中举的大部分人名单就已经躺在武惠妃桌案上了,她是亲眼看过的。
唐朝的科举可没有多少公平可言。唐朝科举考试是不糊名的,考生名字是每个考官都能看到的,不糊名的考试能有多任人唯亲嘛……你熟人孩子和你不认识的考生二选一你选哪个?
其次,这时候的取士不但看考试成绩,还得有著名人士推荐才行,向礼部投的叫公卷,向达官贵人投的叫行卷,白居易的《赋得原上草》就是他向著名人士投的行卷。
总之就是“公卷通榜”,没人推荐就考不上。
而她导师……看他身上这身洗的发黄的衣服就知道他肯定没攀附上权贵,落第也是必然的事情了。
不过现在她倒是可以勉强让老师攀一下她的裙带关系,李长安幻想着自己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未来,腰都越挺越直了,嘴角也忍不住越咧越大。
作者有话要说:
李长安:呜呜呜,导师我过得好惨。
真.没钱买衣服.也没攀上权贵.落第士子沈初:(心疼崽摸摸头)你过得有多惨?
李长安: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公主罢了
沈初:我就知道!学生嘴里哪能有一句真话呢?
第8章
沈初面上表情未变,淡淡道:“万一考上了呢?莫非你这逆徒觉得你的老师没有才华吗?”
李长安只是反问:“老师之才比之杜甫如何?”
沈初这才苦笑摇头:“自然远不如诗圣。你猜对了,我没能考上功名。”
他读过那么多书,哪里会不知道要想解决社会普遍问题必须要依靠朝廷出台政策呢?来到这世界五年,沈初又不像李长安一样整天趴在娘亲怀里喝奶等着长大,他的思想已经被大唐同化了一大半了。
李白想做官报国,杜甫想做官报国,就连诗佛王维都想做官,沈初自然也想做官报国了。
可惜权贵不是那么好攀附的。
李长安却是挑挑眉,忽然得意地叉着腰,她看了眼比自己高出大半截的沈初,甚至跳到了石凳上,下巴冲着沈初。
沈初眯了眯眼,心中忽然升起了揍小孩的冲动。
“要说这权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李长安觉得自己这五年就没有像今天这么得意过。
她殚精竭虑抱上武惠妃大腿,不就是为了除了权贵之名还能有权贵之权吗?
沈初只是坐在石凳上,从下往上看着面前这尾巴翘到天上的小屁孩,“你方才还抱着我的大腿哭诉你过的多惨。”
还没等李长安开口狡辩,沈初就自问自答:“也是,当年你去骗院长经费的时候哭得也很惨,要不是其他老师的学生说漏了嘴,我都不知道咱们组的学生研究经费比隔壁药剂学的科研经费都高呢,也不知道组里总共就你一个人怎么会需要那么多经费。”
“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我师徒何必这么见外呢。”李长安打了个哈哈,她骗经费不是为了明年再给自家导师找几个学生打下手,也好有师弟师妹分担自己的论文火力嘛,可谁知道根本没来得及招新学生……
“不过我也没骗你,我觉得我的身世还是挺惨的。”
李长安问了一个她这几年最想要知道的问题。
“老师,你知道唐玄宗的第二十九女吗?”
沈初指尖在石桌上点了点:“你的大名是什么?单单有排行,史书不一定记载。”
逆徒这么问了,那想必她就是这个唐玄宗的第二十九女了。
“我的大名就是李长安。”李长安嘟囔着,“不过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那老家伙给我起的名字是‘虫娘’,难听死了。”
她嘴里对唐玄宗一点尊重都没有,毕竟这五年李长安连唐玄宗的面都没见过,比起父亲这个身份,李长安对李隆基的印象更偏向“早死二十年就是一代明君”“抢儿媳妇的老头子”,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强迫无辜小姑娘(就是她娘!)十八岁背井离乡给他生孩子的老家伙。
“你的母亲是曹野那姬?”沈初问。
李长安点点头。
沈初眼中带上了怜悯:“那的确挺倒霉的。出生就不讨皇帝喜欢,小时候死了娘,被皇帝命令穿道士衣服在宫中主持道观,起了个一听就不受宠的名字虫娘。长大了又正好赶上安史之乱,躲在普通人中逃过一劫,唐玄宗被逼迫退位以后又主动去照顾他,最后才被唐玄宗承认是他的女儿。代宗即位之后才被封为公主下嫁苏发,那时候你得四十多岁了吧。”
李长安:“……”
这是什么渣男贱女受气包剧情。
李隆基只管生不管养,因为讨厌胡女生的女儿就把好好的女儿扔进道观出家当道士,安史之乱只顾自己跑根本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女儿。然后这女儿在渣爹被逼着退位以后还热脸贴冷屁股主动去伺候他,最后终于感化了冷酷太上皇渣爹,熬到四十多岁才被侄子随便找了个男人嫁了。
李长安听着都生气。
都是大唐公主了,不想着造反就够没用了,还巴巴去伺候渣爹,脑子有毛病吗?
“老师,你有办法弄一张通行证吗?”李长安抹了把脸,强迫自己不要关注历史,要把注意力放在当下。
“给谁办?”沈初问。
李长安指了指守在远处的红绫:“给她办,办一张胡商证明。”
“这倒不难。”沈初思附了片刻。
他散尽家财帮助困苦人家,也就认识了不少三教九流人,这类事情在坊正那里就能办。宣义坊这边居住的都是权贵不好办,不过西市附近几个坊市倒是有钱就能把通行证办下来。
长安胡商无数,大唐对胡商态度包容开放,出入边境的证明并不算难办。
三教九流有三教九流的路子,这样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容易极了,不同于官府的层层审核,他们只需要钱,钱到位,到哪的通行证都能给办下来。
沈初问了一句:“你要什么时间的过所?”
过所就是通行证的正式名称。
想要外出的人员必须登记姓名年龄、相貌特征、去哪干嘛,还有何时出行。
其实对于权贵来说,申请通行证完全没有必要,鱼符和出差证明完全可以让他们周游河山不受限制。要不然李白杜甫这些人也没法随心所欲的到处游山玩水。
不过既然李长安托他办通行证,那就是不想用“鱼符”这样的权贵手段,而是要用过所这样的平民方式。无论什么时候,普通百姓总没达官贵人引人注目。
“我不知道。”李长安摇摇头。
李长安抿了抿唇,道:“我想用瞒天过海之计,从大明宫中偷个人出来,老师觉得什么时机合适呢?”
沈初深深看了李长安一眼:“我不擅谋。”
“我不知道未来历史。”李长安只这么回应了一句。
她要是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唐朝人,她一定把唐朝历史钻研个底朝天。可惜她上学只为了混学历,知道的那一点不多的玄宗时期历史还都是研究诗人写诗背景时候匆匆看了那么几眼记下来的。
沈初身体稍微往后靠了些,他思索着。
“你要偷的人是谁?”
“我娘,曹野那姬。”李长安道,随后又补充,“只是一个无名无份的普通宫女,已经三年没有外人见过她了,近来见过她的武惠妃也没有时间整日盯着她,而且现在她已经病入膏肓,在别人眼中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沈初忽然长松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偷宫女和偷宫妃的难度是不一样的,宫里消失一个将死的宫女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十一月二十七日,张九龄被贬,李林甫出任中书令,李林甫是武惠妃一手扶植上去的。明年,则有三庶人之祸,李隆基一日杀三子。”沈初将他知道的东西告诉了李长安。
李长安笑了:“那武惠妃一定很高兴,她一直想让她儿子寿王当太子,张九龄支持的却是现在的太子。李林甫代替张九龄为首辅,是武惠妃党大胜太子党的证明。”
“你想下月就动手?是否太着急了?”沈初颦了颦眉。
李长安叹了口气:“可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明年形势一紧张,宫内戒备就会森严,到那时候想要瞒天过海就不那么容易了。
沈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告诉李长安十一月前他会把过所送过来。
最要紧的事情说完,两人都放松了下来。
沈初用一种埋怨的口气打趣:“我知道这个故人是你的时候就猜到我日后必定会麻烦不断了,果然这头回见面你就给我找了个麻烦事做。”
李长安厚着脸皮:“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我可是拿老师当亲爹的。”
“可别。”沈初断然拒绝,“你亲爹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可不敢和他比。”
文学人眼中的唐玄宗和史学家眼中的唐玄宗是不同的,史学家尚且能公正评价唐玄宗前半生的功绩和后半生的罪过,可文学人对唐玄宗的印象大多是从唐诗延伸的,在诗人笔下唐玄宗显然不是什么明主。
尤其沈初还极爱杜甫,杜甫笔下的安史之乱可太凄惨了。
“主人,元娘回来了。”
李长安本来还想和多年未见的老师好好叙旧一番,那边看门的红绫却打断了她。
元娘回来了,就代表着明月也回来了,瞒天过海之计容不得一点泄露,李长安不敢拿自己亲娘的命去赌明月会不会发现蛛丝马迹然后禀告给武惠妃。
所以李长安一听到明月回来了,提着裙子就往卧房跑,临走之前之来得及匆匆留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