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还有些恼她的鸳鸯不禁红了眼眶,又气又怜,哽咽道:“早跟你说过不该想的千万别惦记,爷们儿的姨娘岂是那么好做的?你怎么就不听不信呢?如今落得这番田地,往后可如何是好呢?”
几近昏迷的袭人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见她的话,一双血色模糊的眼艰难地往贾宝玉那头瞧,隐含期盼。
却不想,触及她双眼的瞬间,贾宝玉却如遭雷击一般下意识避了过去。
袭人愣了愣,眼底最后一丝光彩散尽,一抹若有似无的讥笑缓缓爬上惨不忍睹的脸庞,却不知究竟是在嘲讽自己,又或是在讽刺其他什么。
“送我……回……回家……”
鸳鸯泪流不止,“好,我送你回家。”
直到袭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贾宝玉也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王熙凤忍不住皱起眉头,看贾宝玉的眼神都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奶奶……”平儿小心翼翼地扯扯她的袖子,哽咽道:“她如今伤得这样重,找大夫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她家里恐怕未必能舍得……”
“就你好心。”
王熙凤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转身也走了,“她这些年应当攒了不少家当下来,上屋里找找去,找着
了给她送去罢。堂堂荣国府总不至于还要占了一个丫头的私房,可丢不起那人。”
事情闹得太大,不消片刻的功夫就已经传遍了整个荣国府,就连老实缩在房里不出门的林黛玉都听说了。
不由得连连咋舌,“没想到二太太平日看着不显什么,动起怒来竟也是这样一个狠角色,袭人那丫头……也着实叫人万万想不到,不过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也不免可怜。”
可怜?
她屁颠儿屁颠儿往王夫人跟前搬弄是非的时候怎么那么能耐呢?
究竟是不知道王夫人对黛儿的厌恶,还是料想不到可能会引发的后果?
不,她心里都清楚得很,甚至根本就是打着搬动王夫人来对付黛儿的主意。
只不过她没算到的是,薛宝钗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刚好两人背道而驰才没能叫她如意罢了。
那丫头可一点不无辜,不可怜。
林碧玉不禁冷笑。
打从那丫头将算盘珠子崩到黛儿头上那一刻起,她就没想轻饶了她。
“姐姐?你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呢?”
“想某个被卖了还能帮人数钱的傻丫头。”林碧玉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妹妹仿佛不染俗世的双眸,不禁陷入沉思。
在保护黛儿这件事上,她与贾敏的做法都是一致的——有些脏事尽量能不叫她知晓就不告诉她,自个儿帮她扫清一切就行了。
可眼下她却不由怀疑起来,这样的做法当真对吗?
无论是她还是贾敏,都绝不可能一辈子将黛儿拘在身边守着护着,总有要分开的那一天。
届时,又有谁能时时刻刻护她周全呢?
可别当真哪天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那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
“蠢货!再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
才进门,一个茶盏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令躲避不及的王夫人落了个一身狼狈。
还没等反应,就见贾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这样大闹一通你就满意了?本是可以悄悄摁下去的事,如今愣是传得满府上下人尽皆知,就连外头也该流言蜚语满天飞了,你叫宝玉的脸面往哪儿搁?叫他的名声怎么再找补去?
若非当年亲眼瞧着你将宝玉生下来,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半路捡来的后娘了,竟是一门心思坑孩子,蠢到令人发指!”
王夫人懵了,讷讷道:“老太太何出此言?宝玉是个男儿,这种事能算得了什么?传出去也不过就是一桩风流韵事罢了,还值当污了名声不成?”
贾母顿时冷笑起来,“男儿是不必过分在意这等风流韵事,但真正疼女儿的好人家可不会乐意找个这样的女婿。
敏儿本就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子,又向来将黛儿视为心头肉掌中宝,你叫她能满意这样的宝玉?快醒醒罢!若果真坏了这桩婚事影响到贵人的前程,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别到时候了,眼下她就已经有些后悔了。
这下更加气弱下来,偏嘴上仍硬挺着,“谁家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更何况宝玉也不过就是睡了个女人,又不曾正儿八经开脸收房,人都已经被打走了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真要是要求这样苛刻,我看她最好这辈子别嫁女儿……”
“真要都是你儿子这样的货色,我倒宁可我女儿一辈子别嫁才好,没得弄脏了清清白白的好女孩儿,我和我家老爷又不是养不起了。”贾敏冷笑着从外头走了进来,面色极其不善。
王夫人也没想到好死不死被听了个正着,难免有点心虚,却又被她话里话外的轻蔑鄙夷给气得仰倒,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讥。
“真真是满天下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出一个你这样的妒妇,也就得亏林家老太太是个仁慈的,若换作是我摊上你这样的儿媳妇,早八百年前就一纸休书将你撵回娘家了,岂容你如此张狂跋扈!”
“要照你这话,头一个就该叫老太太休了你才对吧?五十步笑百步,装什么相呢你?莫不是想叫我给你立个牌坊歌颂一番?”
贾敏嗤笑一声,转头看向贾母,“我这会儿来就是想与母亲说一声,宝玉那孩子实在不符合我与老爷的期望,还请母亲日后不必再提那桩事了。”
对于老太太的再三纠缠她本就已经不耐至极,眼下发生这档子事儿,索性就借机拒个彻底也好,省得拖拖拉拉再添事端,坏了黛儿的名声就不好了。
故而,她简单的言语之下却是异常坚决的语气,任谁都能看得出她的认真决然。
担忧的事就这样变成了事实,贾母的心一下子落入谷底,忍不住又狠狠瞪了眼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王夫人有些恼羞成怒,却在贾母的眼神之下瑟缩成了鹌鹑,屁话不敢多一句。
“你果真就再不肯给个机会了?”贾母头痛不已,眼神中甚至透露出丝丝乞求,“宝玉年幼不懂事,被那起子歪心思的带坏了,本性绝非如此,所幸他还小,好好教教就知晓错了。”
贾敏却撇看眼不看她,眼神中溢满了讽刺之色,“他是还小,也不过只有十三岁罢了,却已是男人女人荤素不忌,我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几个他这样风流好色之徒。
我知晓我这样说他母亲必定不高兴,他是母亲的心尖尖命根子,但黛儿却也是我和老爷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但凡我们夫妻二人还有一口气在,都绝不可能允了这桩事。
还请母亲原谅则个,此事实在没得商量。”
贾母的一颗心是彻底坠入了冰窖之中。
一时相顾无言,气氛霎是凝滞。
该说的话既然说完,贾敏也无心再逗留,便欲告辞离去。
“敏儿……”
“母亲还有何吩咐?”
贾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沉声道:“你爱女心切确是人之常情,实在舍不得黛儿我亦不勉强,只是亲上加亲却也实在是我多年的心愿,不若……将碧儿嫁给宝玉也行。”
总归只要能绑上林如海这条船就好,究竟是姐妹中的哪一个并不很重要了。
清楚知晓贾敏对长女的偏见隔阂,故而贾母对自己的这个提议还是挺有信心的。
却不料此言不仅惊呆了王夫人,更将贾敏给震得眼前发黑。
愣愣地看着老太太那张沟壑遍布的脸庞,看着她那双灼热的眼眸……里头满满的算计令人心惊胆寒。
好一会儿她才将将缓过点劲来,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十分怪异。
“我从未想过母亲竟会提出这样荒唐的事,究竟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碧儿在你眼里又是个什么东西?我看不上贾宝玉做黛儿的夫君,就能看上他给碧儿做夫君了?
母亲,你别太过荒谬。
三个孩子里头我是最不喜碧儿,却也总不至于明知是火坑还硬要将她往里头推。我没有那样狠毒的心肠,也还请母亲别将我想得那样狠毒,我担不起。
我只说这一遍,贾宝玉配不上黛儿,也同样配不上碧儿。
有关此事切莫再提,我亦不想在外头听见丝毫相关闲话,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第33章
“敏儿!”贾母急忙呼唤。
然而,留给她的只有一道冷漠决然的背影。
眼前顿时阵阵发黑,一阵天旋地转之中,贾母踉跄着一屁股跌坐回去。
王夫人忙上前关心,“老太太可还好?要不要打发人请太医来瞧瞧?”
岂料贾母却丝毫不领情,反倒对她怒目而视,“我说什么来着?你真真就是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眼下闹到这般田地你可是终于心满意足了?
遇上点什么事就急赤白脸张牙舞爪起来,活像那炮仗似的一点就炸,从来只图当下一时畅快,惯是顾头不顾腚的绝顶蠢材!我当年怎么偏就瞎了眼定下你这样一个儿媳妇?
祸祸了政儿半辈子还嫌不够,如今又开始祸祸起两个可怜的孩子来,你可真是那挨千刀的丧门星!若非看在元春和宝玉的份儿上,我真恨不得休了你才好!”
“老太太!”王夫人白了脸,又惊又怕,就连腿肚子都软了。
见状,贾母就冷哼一声,“往后再敢擅作主张,你便收拾收拾包袱滚回你们王家去罢!”
言下之意,无疑是警告她遇事上报不准自行决定更不准大包大揽。
王夫人险些要气疯了。
她如今已四十好几,都已是做了祖母的人,平日里却还要处处受婆婆管制,甚至连吃饭都没资格上桌、还得要在旁忙前忙后地伺候立规矩,放在满京城都再难找出几个这样的“大户人家”。
谁知这还不够,竟是连她整个人都要死死捏在手心里当人偶肆意指挥摆弄不成?
真真是没个天理了!
谁家媳妇能有她憋屈?
满天下也再没有一个这样霸道的老婆子!
王夫人被气得浑身乱颤,偏偏命门被捏住了,叫她一肚子委屈怨恨也丝毫不敢泄露。
这老婆子可从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良善人,她是真怕被撵回家。
真要落得那般田地,还不如死了干净。
于是乎,王夫人几番运气终究还是硬生生吞下了这满腹怨言,委委屈屈地低下头来。
“老太太教训得是,儿媳知晓错了,往后必定不敢再犯。”
那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比起她当年才进门时也不遑多让。
贾母总算是略感舒心了些,冷冷地睨她一眼,道:“打发人请太医来。”
“请太医?老太太哪里不适?”
正是想表现乖巧孝顺的时候,一听这话王夫人立即就来了精神,满脸忧色着急忙慌一叠声追问关心。
结果却又招来一顿白眼。
“说你蠢你竟愈发没了头脑,还是巴不得我有点什么三长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