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枝这一趟下山走得急,身上一身半旧蓝衫,头无簪,手无饰,怎么看都是普通妇人。
不管牛贩子的诧异目光,江枝先坐下缓缓赶路的气喘,接过刘氏递过来的凉茶喝一口,这才笑着道:“牛老板,你们生意谈得如何?”
她没有问田贵,只问牛贩子。
牛贩子还在打量她。
他有些后悔在听到消息后,只知道徐家村被乱兵毁过,但现在已经聚起人气,前不久卖了青粮,等着买些牲口使用,没有再仔细问清楚底细就来了。
刚进村见到全部都是茅屋窝棚,虽然住所简陋,村民却不见悲惨之色,个个精神奕奕,孩子们也是欢呼奔跑,这村的确不同其他地方。
还以为村长必定是德高望重的老者,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妇人,心中有疑,嘴巴就说出来了:“你是村长?还是个女的?”
江枝反问:“我是长得不像女人?还是长得不像村长?”
牛贩子噎了一下:“你是女的,哪有女人当村长的!”
“那你说说,这钱的声音在男人手中和女人手中,它有区别吗?”
江枝把手中钱袋往木桌上一搁,里面铜钱“叮当”。
牛贩子嘴角抽了抽:“没区别!”
“既然没区别,你还说什么说?”江枝也不跟人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浪费时间。
惹得老娘不开心,买牛的钱就休想痛快拿到。
牛贩子挤出来的笑僵在脸上:哎!女人真是麻烦,说翻脸就不给脸。
可看在银钱份上,他还是放宽心态,这生意跟谁不是做!
田贵这些人把牛看过,嘴巴却闭得死紧,就是不说买还是不买。
还有那个嘴碎的,聒噪得他心慌,生怕把这笔生意说黄了。
好不容易等来村长又是个女的,再不好好说,这生意恐怕不成。
牛贩子费心劳力走了几十里路,可不是来跟人磨牙玩的,他马上就提到这些牲口上。
“江村长,这些牛犊都是八个月的小牛,每头牛六两银子。
你要知道,现在牛价高,长大耕地的牛是十五两,我可没有敲你们。”
江枝点点头,没有表示出意见,兵荒马乱的,她现在对牛价也不清楚。
牛贩子见她没有反对,顿时一喜,赶紧道:“江村长,你要买几头牛?”
江枝依然没有应声,先是绕着几头牛犊走一圈,这才笑笑道:“我刚才来时,听到根生在说牛长得不好,这相牛也是一门学问,跟价格没关系!”
牛贩子眉头一皱,顿时有些恼:“我这些牛都是好货,人家想买我还没答应,你这平白无故的说什么混话!什么相牛不相牛的,我可听不懂!”
江枝刚才那一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她也不懂什么是相牛。
不过,相牛是一门学问的确不假。
《相牛经》全称为《齐侯大夫甯戚相牛经》,相传是春秋时齐国大夫甯戚所撰畜牧书,其中详尽的介绍怎么挑选耕牛。
就在江枝说到相牛是一门学问,旁边,从她到村就捧着石板尽职尽责做记录工作的夏秀才突然开口,声音抑扬顿挫的吟唱道:“眼圆且大,眼白与瞳仁相通,脖长脚大股阔毛短者为佳。”
“母牛毛白乳红则多子,乳疏而黑则无子。
母牛一夜粪三堆,一年生一子;
一夜只有一堆粪,三年生一子。"
“上看一张皮,下看四只蹄;前看龙关广,后看屁股齐"。
“要留意上岗旋(易跑山梁)、白嘴筒(馋仓)、肉板旋,对腰分(无人要)、尾打锣、死公婆(尾上五寸处)等旋位。”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已经又聚齐村民,此时,大家都呆呆看着夏秀才,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就像唱歌一样好听。
牛贩子却是脸一白。
他听出来了,这个有点神戳戳的年轻人,念的都是他从师傅那里学来的相牛秘诀。
这可是他花二十年,从伙计熬到徒弟才学到的技术。
到现在,他还需要每年去孝敬师傅的大恩。
而江枝则在夏秀才出声那一刻,只感觉自己小脑萎缩了!
一个天天念之乎者也的秀才,怎么也懂相牛。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夏秀才把整本《相牛经》千余字一口气背下来。
江枝带头鼓掌:“好,果真是才华横溢,博览群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她把自己能说的形容词都说了。
田贵他们不明所以,只看见夏秀才又同往日一样神神叨叨的念书。
但村长在夸,他们也跟着夸,拍手:“好,夏秀才唱得好听!”
其他村民见自己人在说好,自然跟着说好。
顿时满场都是夸夸声:“夏秀才唱得好听,夏秀才厉害!”
夏秀才脸上露出久违笑容,对着众人拱手回礼:“不敢当,不敢当,小生献丑了!”
第211章 《相牛经》
夏秀才说完就闭嘴重新恢复木呆,可他一番唱吟,已经轰得牛贩子完全找不到北。
江枝压下自己的惊讶,没有提夏秀才,只笑着道:“牛老板,你还是先自己介绍一下这些牛怎么个好法吧?”
牛贩子瑟缩了一下,平时面对顾客口若悬河,就连对着徐根有,田贵他们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此时嘴里却像塞进一坨糍粑,张不开,又团不转。
他感觉自己是在对着祖师爷说话。
不过,当着自己伙计,还有在场上百村民他还是得有点表示:“这牛犊……嗯,都是很好的,价格你们看给多少合适就行!”
这倒把江枝给整不会了:谈生意就是你来我往的谈,这样丢开怎么回事。
而且,自己不懂相牛,夏秀才也只会背书,该怎么选?
好在田贵几人是用过牛的,虽然没有夏秀才那样出口成章,基本规矩还是懂。
村里上年纪的都来了,你一句我一句,最终在江枝的拍板下定下两头牛犊,选剩下的那头,就是身上有一处夏秀才念过的“疑似”漩涡。
牛贩子嘴角疯狂抽搐,没有游说。
价格上,牛贩子没有明确说价,而是悄声告诉江枝。
现在平川县官府在扶农,已经告诉他们这些牛市中人,买牛的农户有补贴。
耕牛是农业的重要物资,农家买卖后,需要到官府报备,以后牛死后再报备才能吃肉。
她这个村长还可以对村民说买成八两,实际上只付往年四两五钱的价格。
等再去官府报十两,私下领取官府一半的补贴。
一头牛就是二两补贴,两头四两,再从村民这里扣些银子……不错,真是生财有道!
下诓村民,上瞒官府,基本上就不用花钱了。
江枝冷哼一声:“你们又能从官府领到多少补款?”
牛贩子嘿嘿笑着岔开话题:“我这也是怕你不知道,特意提醒江村长一声,规矩就是这样的。”
“江村长,我给你四两多银子的价格,敢对天发誓真是一文没有赚。只想请你们那个秀才公,再念一遍相牛经。”
牛贩子说到最后,语气带上讨好。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徐家村一文没有赚钱,还亏了本。
不仅要请人赶牛喂了几天草料,还把自己一副好的牛鼻环都搭进去。
江枝沉默片刻,也没再提补贴,这种事自古有之,她并不能改变什么。
只道:“想听相牛经也容易,我们买两头牛,另外那头骡子你要给个实价,那骡子可不是什么好骡。”
“还有猪崽和小羊也不许多赚。”
牛贩子带来的牲口中还有一头骡子,但徐家村的人都没有看上,因为这是一头老骡子。
牛马骡子的年纪很容易就看出来,就稍微懂行的就瞒不住。
“马看牙口,树看年轮。”
骡子是马、驴杂交的,套用的计算方式就随马。
什么“六岁齐口,七方八圆”、“咬倒中渠十二三”、“边牙圆十五年”
一头骡子最长活三十年,现在这头二十年,因为常年的劳役,已经很是瘦弱衰老了,要不起多的价格。
那些猪崽和羊还行,好几家都想养。
牛贩子一听可以给自己念一次相牛经,顿时大喜。
虽然听到骡子猪崽又不能多赚钱,他多少有些心痛,还是咬牙答应。
江枝也没有想到,社会的知识隔层居然这样大。
专业的畜牧人不识字,对《相牛经》这些知识还只在口口相传中。
而为考科举,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以博览群书为荣耀,哪怕熟背农经,对农耕依然嗤之以鼻。
务农、读书这两个本该相互依存的群体,却是最互不理解,一个在太空飘,一个在泥沟爬。
牛贩子最终给出的价格,村民不知道,但八人组知道。
一个牛犊四两五钱,一只猪崽一百文,一头羊也是一百文。
徐根生很失望,这个价格真的不高,不需要他讲价,顿感自己失了用武之地。
另外江枝把官府补贴的事告诉了他们。
此时夏秀才不在,剩下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激动:“章县令真是好官,这在以前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是啊,以前我们买牛也是要村长去衙门报备,可就没有听说会给一斤粟米,给过几文钱,我还得掏路费。”
武阳有些愤愤,老家以前是大村,家里曾经也是小有薄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