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柔重新将他放回竹篓里,带着他在林子里穿行,遇到好玩的花花草草就停下来欣赏一番,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小孩看着她枯黄干燥的头发,心道,真是个容易满足的笨人。
他用小手抓住竹篓边缘,微微低着头,目光如炬地扫过前方的草丛,并不觉得有趣,和他数十年如一日见到的,没有任何不同。
她为何这么开心?为何笑起来如此明媚?
——
方可妍骑着马,犹如丧家之犬般冲到了山脚下,她惊魂未定地勒住缰绳,回头看向身后巍峨神秘的山林,面上带着浓浓的不甘和费解。
怎么会这样?
在她的梦中,她是见过那个少年的。
那是在两年后。
彼时,她已经和县太爷的儿子周冲议亲,正准备搭上官府这条线,让方家的事业更上一层楼。
那天,她和周冲私下会面,打算去附近的青山寺祈福,在回来的途中,见到一只巴掌大小的螃蟹,正在溪边和一群水鸟对峙。
他挥舞着锋锐的蟹钳,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和普通的螃蟹截然不同。
水鸟似乎早就打定了他的主意,用长长的喙将他从地上啄起来,飞到半空中再狠狠摔下,准备将那嚣张的螃蟹活活摔死。
谁知那螃蟹并未被摔死,反而用蟹钳夹住了水鸟的羽毛,让它痛得唉声长叫。
正在她和周冲看的兴起时,那螃蟹突然浑身抽搐,松开蟹钳,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仿佛瘫痪在床的病人,极力想挣扎起身。
“它要蜕壳了。”
周冲在她耳边小声地说道:“螃蟹蜕壳九死一生,看他这样子,应当是最后一次蜕壳,可惜没赶在好时候。”
螃蟹本性蛮横跋扈,水鸟本来拿他没法子,可惜他现在自顾不暇,给了水鸟有机可乘的机会,想必很快就会变成它们的腹中之物。
方可妍闻言,看着那不肯妥协,拼命想要翻身爬进水里的螃蟹,心中不由产生了一丝悲戚,不知是想到了自己在商场上的沉浮,还是想到了自己未来迷茫的婚后生活,莫名同情那螃蟹。
冥冥中,似乎有道声音在耳边催促,“救救他,你会得到山神的祝福。”
方可妍当时犹如身在梦中,茫然看着周围的情景,不知是谁在讲话。
“救他,”眼看螃蟹再次被水鸟啄起,那道声音带上了一丝命令,“否则,待他死了,你也不会好过。”
方可妍如梦初醒,看着那展翅高飞的水鸟,不知是被蛊惑还是真的感同身受,捡起一块石头便丢了过去,“放开他!”
水鸟被吓了一跳,看向两个突然出现的人类,条件反射地松开螃蟹,和同伴急急忙忙地飞走了。
第029章 第二九章 妖精之吻(十一)
方可妍清楚记得, 赶走了水鸟之后,那只螃蟹就爬进了水里,之后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她也如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多么粗鲁的事, 好在周冲并没有介意, 反而称赞她善良勇敢真性情。
也因为这件事, 她对不解风情的周冲有了好感,开始期待成婚之后的生活。
没多久,她就嫁给了周冲, 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事业,安心在后宅给周冲生儿育女。
可惜好景不长,她不知什么原因,始终无法有孕,周冲虽然体贴, 但周家上下都对她颇有微词,暗讽她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方可妍性格刚强, 平时听公婆的教导也就罢了, 当她听到下人也敢在背后嚼舌根时, 积压已久的怒火如潮水一般喷涌出来。
她从马厩中取出鞭子,对着那些嚼舌根的下人就是一顿毒打,将他们打得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方可妍扔掉鞭子时, 发现公婆和丈夫正一脸震惊地望着她, 似乎没想到她竟会这般泼辣。
“可妍, 你这是在做什么?”周冲快步走到她面前, 看着被打得鲜血淋漓的下人,皱着眉头拉住她的手, “怎会发这么大脾气?”
“这些下人对主子不敬,我身为主母当然要他们知道什么是规矩。”
她不痛不痒,强势阴翳的模样让周冲感到不适,这和他印象中的妻子相差甚远。
但他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发作,而是罚了下人的月奉,再差人将他们抬了下去。
“可妍,”周冲不赞同地看着方可妍,语重心长地说道:“就算这些下人有错,你也可以好好说话,叫他们知错就改,为何要亲自动手?”
方可妍被他问得委屈,当即将自己这两年的委屈全盘托出,“我不是不想同你生孩子,大夫已经说过了,我的身体需要调养……”
“我知道,”看着妻子满是苦楚的面容,周冲心里的怒气散去了许多,牵着她的手回了屋里,对她进行了耐心的开解。
然而这次的事还是影响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公婆对方可妍越来越不满意,一开始周冲还替她说话,久而久之,他不仅变得沉默,偶尔还会夜不归宿。
方可妍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没有孩子,每日烧香拜佛,希望能够得偿所愿。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天夜里,她突然梦到了那只蜕壳的螃蟹,那螃蟹托梦给她,去某座山的某个地方,可以让她美梦成真。
醒过来之后,方可妍大感惊奇,不过还是在梦的指示下,找到了一片荷塘,在荷塘边发现了一瓶药丸,上面标记着生子丹。
方可妍大喜过望,拿着生子丹到处寻找那只螃蟹,却始终没有见到它。
回到家当天,她就服下了丹药,两个月后被查出有孕。
第二年夏天,她生下了和周冲的儿子。孩子的到来也缓和了她和周家的关系。
然而在孩子三岁那年,她突然发现周冲在庄子里养了个外室,已经生了三个儿女,最大的那个比她儿子还要年长。
一向骄傲的她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她像是疯了一般质问周冲为何要那样对自己,温和的丈夫竟然倒打一耙,指责她自己生不出孩子,他才会去找其他女人。
方可妍心痛又愤怒,恨不得撕烂他伪善的嘴脸,最终却为了还未长大的孩子,选择了忍气吞声。
从那之后,她开始着手打理手上的铺子,一心为了儿子的前程着想。
谁知,周冲竟然想将外室带到家里来,抬她做平妻,方可妍气得半死,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又想起了那只可以实现她愿望的螃蟹。
她偷偷来到那个池塘,却见到了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昳丽少年,他慵懒地坐在池边青石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剥着手中青绿的莲蓬,仿佛是这一池荷花幻化而成的仙君。
方可妍顿时看呆了,她犹豫着走过去,询问他是否见过一只巴掌大的螃蟹,它很通灵,极有可能是山中的精怪。
少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声音如露珠滚落在玉盘里那般好听,询问她为何找来。
方可妍察觉到他的异常,窘迫地将自己遇到的事情告知于他,恳求那只螃蟹能够帮帮自己。
少年听闻后并未多说什么,只让她回去等候消息。
方可妍满心忐忑地回到家,第二天就听闻那外室的孩子不是周冲的,她在和周冲来往时,背地里还有个两小无猜的情郎。
周冲目眦欲裂,恨不得杀了她,从此绝了和她往来的念头。
方可妍又如愿了,但她已经对周冲失去了信任,她把全身心都放在了孩子和事业上,方家的药铺越做越大,方可妍很快就成了镇上有名的女商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年两年十年,终于,她又再次去求了那只螃蟹,因为方家的生意扩张到京城,不知不觉竟得罪了朝廷大官,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她只身来到那片荷塘,少年依旧坐在青石上,指尖停着一只漂亮的蓝蜻蜓,他的眉目越发精致隽美,仿佛要乘风而去,融进这天地之中。
她顺畅的说明来意,恳求螃蟹大仙帮忙,少年依旧言简意赅,让她回去等消息。
没多久,那位刁难方家的大官便因为贪污落马,方家的生意越发红火。
方可妍心中得意无比,她敏锐地意识到,只要有螃蟹大仙的帮忙,她可以做到任何想做的事。
之后,她遇到什么困难就去求助,一次两次五次十次……她已经记不得自己究竟承了那只螃蟹多少人情。
但她并不觉得亏欠,如果不是她出手相助,那只螃蟹早就死了,如何能这般悠闲的活着。
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方可妍的生意虽然越做越大,但在管教孩子上却是有心无力。
儿子借着家中势力祸害了不少良家少女,事情闹得很大,惊动了当地的官府,她不得不站出来给儿子擦屁股。
可惜,这次引起的是众怒,无论她如何安抚镇压,都没办法堵住悠悠众口。
儿子没被砍头,却要被送去苦寒之地服刑,方可妍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她再次想起了螃蟹大仙,只要有它在,一定能帮她度过难关。
她迫不及待地跑向荷塘,想找到那个少年,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寻觅,都找不到那处开满荷花,恍如仙境的地方了。
那昳丽漂亮的少年,也仿佛只在梦中见过。
方可妍吓得脸色发白,她翻来覆去不断走那些她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的路,然而无论她耗费多少时间,都再也回不到熟悉的风景。
螃蟹大仙已经抛弃她了。
方可妍的心蓦然沉了下去,想到那沉默寡言却又缥缈如神的少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不是什么少年郎,那正是为她排忧解难的螃蟹大仙。
他承了她的恩情,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同样也不厌其烦地帮她度过无数次劫难。
虽然没有开口跟她说过几句话,却带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
现在,他丢下她了。
是因为报恩已经结束,还是已经厌烦了她带来的麻烦?
方可妍想不明白,她只知道,没有了螃蟹大仙,她身后就没有了依靠。以后走的每一步路,她都将如履薄冰。
为什么要抛弃她?他不是一直都有求必应吗?为什么不能再帮帮她?这么多年的来往,他怎能这样绝情?
可惜,她已经等不到答案了。
方可妍疯了一样,在山林里找了整整七天,都没有找到那条路,她绝望地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满是裂纹的双手,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何其失败。
如果没有螃蟹大仙,她不会有孩子,不会有事业,也不会活得这样恣意。
她会成为下堂妇,浑浑噩噩地活着。
方可妍站起身,犹如行尸走肉般离开了山林,她看着牢房里气急败坏不断咒骂的儿子,没有为他求情,也没有安慰他。
而是亲自将他送去了边境服刑。
可能这就是报应吧,直到闭上眼睛死去那刻,方可妍才突然想明白了,太太贪婪的人,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无能付出代价。
——
谁知一觉醒来,她竟然回到了十六岁这年,彼时她还没有同周冲议亲,跟其他小姑娘一样青春貌美,一切都还可以重新选择。
方可妍第一想法就是去找螃蟹大仙,想再次成为他的恩人。
这辈子,她可以少许一点愿望,可以把他当神仙一样供着,只要他不再抛弃她。
然而,她沿着前世的记忆,寻找到山林时,依旧没有找到那片荷塘,她心急如焚,不断想着前世遇到螃蟹大仙的场景,也许是时间没到,只有等她救了螃蟹大仙,才能去往那片荷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