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君和张义松刚走进毡包视野,巴虎便大声呼喊起来,他的哥哥海日古迎面追上来,在林雪君还在马上时便迫不及待地伸手与她相握,几乎是架着她的胳膊直接将她从马上举了下来。
张义松跟在后面,看着海日古一家人全奔过来跟林雪君热情招呼,惊异地说不出话来,连自己被忽略成了隐形人也顾不上。
海日古当即取出奶茶和肉食,架锅便准备好好招待林雪君,当初她为救小野马而借住在他们毡包时,顺便还帮他们的牲畜做了体检,草原上的兽医卫生员啊,那可是真正有救命手艺的人。
巴虎抱着冰西瓜走过来的时候,林雪君正跟海日古讲话:
“你们的牛羊在哪里呢?场部来的调查员你们见到没?”
“啥调查员啊?”海日古摇摇头,他指了指另一边坡头,“往那边走4公里,我们的羊群都在那块草场呢。咋地了?”
“第四第五生产队的羊生病了,现在应该也有调查员在你们的羊牧场上,既然遇到了,我想先顺路过去看看。”林雪君并没有坐海日古递过来的马扎,她看向海日古手指的方向,准备喝口水就过去看看。
“啥病啊?”海日古本来要坐下的,一听林雪君的话当即便站直了,脸色都严肃起来。
“还不知道,你们生产队有电话吗?”林雪君又问。
“没有。”海日古摇头。
张义松带信来只说第四第五生产队的牛羊生病,并没提及第六生产队。
很可能并不是因为这里没有疾病,而是因为这里没有电话,场部还没有得到调查员送回去的消息呢。
“我现在就过去看看。”接过海日古阿妈递过来的奶茶喝上两口,林雪君道谢后便要启程。
“骑我们的马吧,让苏木和这匹大白马在这里吃吃草,多休息一下。”海日古当即喊巴虎去牵马,接着又道:“我送你们去。”
“好的。”林雪君话毕,海日古的阿爸已经切开了西瓜,将最大的一丫递到林雪君手里,用蒙语道:“这是第一批熟的西瓜,很甜的,你尝尝。”
林雪君一叠声道谢,双手接过西瓜,迫不及待啃了一大口。
西瓜大概是在冰水里或者地下挖的凉土坑一直镇着,入口冰冰凉凉,奔波一路的燥热和焦急瞬间被浇熄,整个人都觉得清爽了。
没有什么比盛夏奔波的路人忽然吃到冰西瓜更幸福的了。
头也不抬地大口咬脆西瓜,快速咀嚼,一些西瓜汁水顺着指缝流下去,滴在脚边的野草上,立即有喜甜的小蚂蚁跑过来,尝到甜味后又快速折返去调兵遣将一起来喝西瓜汁。
啃干净西瓜后,她将西瓜皮丢给苏木。大黑马快活地呲起马牙将之叼进嘴巴,嘁哩喀喳便之嚼碎,接着又抬头望过来,还想讨几块吃。
张义松借了林雪君的光也喝到了奶茶,吃到了冰西瓜。被照顾的过程中,他不停地道谢,对方将他当做林雪君的朋友,也像对待林雪君一样地亲切热情地招呼他。
海日古帮他选了匹健壮的大青马,爽快地请他放心,承诺在他们回来之前,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大白马。
林雪君快速地吃掉两块西瓜,便骑上海日古牵过来的大红马奔向第六生产队的羊牧场。
越过几公里外的高坡,便瞧见了散步在草场上的棉花团般的绵羊。区别于夏日放牧只有一人或两人跟着的状况,放眼望去,草场上居然有好几个人不时穿插在羊群中,好像还有个人在聚拢驱赶几头羊往另一个方向去。
林雪君预感道不对劲,转头喊海日古和张义松停下来,将三匹马都拴在庇荫的地方吃草,他们步行跑过去——万一是所有偶蹄类、奇蹄类牲畜共患的疫病,马也有传染危险,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赶到近前时,海日古跟羊牧场上的同队社员打过招呼,立即便向对方介绍了从场部来的张义松和第七生产队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
原本精神有些萎靡的巴根忽然瞪圆了眼睛,惊呼道:“兽医卫生员!”
“巴根同志,你们那几头羊是不是出问题了?”林雪君一边伸手指向被赶向另一边的羊,一边问。
“是啊,林同志,那边那位穿白色汗衫的也是从场部过来的,说是调查员。咱们的羊是不是得疫病了?拉稀呢,也不咋爱吃草了,精神好些也不太好了,经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不跟群了。”老牧民巴根当即愁苦地向林雪君叙述,仿佛是蒙了冤屈在找青天大老爷喊冤。
“把所有拉稀羊的粪便都找到,集中处理。找个远一点的地方,设一个堆粪场,将羊粪堆积起来,上面覆盖10厘米厚的沙土,放30天就好了,不要让其他健康牲畜接触到这些粪便。”林雪君伸手给巴根比了比手指,“10厘米,就这么厚。”
发酵30天后,微生物进行生物化学反应,羊粪中的有机物随着堆肥温度升高,里面的病原菌、虫卵和蛆蛹都会被杀死。
经过这种无害化处理后的羊粪还能做优质肥料。
“好。”巴根点点头,当即喊自己的儿子们过来干活。
林雪君大踏步往被驱赶的羊群方向走时,路过了病羊的稀粪,喊巴根的儿子过来清理,并蹲下用草茎拨了拨,仔细查看起粪便颜色、消化程度等信息。
张义松和海日古跟着林雪君,瞧见她不嫌臭地蹲在羊粪前做检查,脸上都露出了关切又敬佩的神情。
掏出本子,林雪君开始认真记录:
1、未见粪便中有血;
2、未见粪便中有虫……
暂时没有便血,也并不代表病畜不会便血,可能只是现在没便血。
暂时未见粪便中有虫,也并不代表病畜肚子里没虫,可能只是还没便出。
许多记录和观察,在真正复杂的病例面前,并不一定有绝对的意义,得经过多项诊断,甚至多例诊断才能确诊。
林雪君做过记录后便站起身继续前行,张义松则留在原地看守稀便,阻止其他绵羊走过来发生交叉感染。
又路过一只绵羊时,林雪君停顿下来多看了两眼。
只见绵羊站在原地怔怔发呆,进食欲望很弱,反应似乎也有点迟缓。林雪君朝着它走过去,它也没有出现明显的躲避等应有反应。
叹口气,林雪君抽出自己的马鞭,驱赶着这只绵羊朝病羊群走——显然它也不太好了。
像羊痢疾、羊瘟、羊巴氏杆菌、软肾病、羊腹结核病等全都有腹泻症状,大多数都致死。
但应该不是羊肠毒血症这种发病快的疫病,毕竟牛羊出现症状后应该并没出现24小时内抽搐死亡的情况。
在驱赶病羊的过程中,林雪君也戴上手套简单检查了小羊的嘴巴等部分,并没有出现黏膜病变,也没有口鼻出血、流脓等症状,应该不是口蹄疫,那么也该不是羊瘟才对。
林雪君大脑不断筛选着各种疫病,到这时候才意识到牲畜们会得的病实在太多太多了,而那些疾病所展现出的症状更加浩如烟海,一时难以筛选判定。
她一边走一边在本子上罗列起有腹泻症状的所有传染病,跟在她身后的海日古便主动走到她身侧帮她驱赶起小羊。
待走到往外围赶的病羊群跟前,林雪君当即朝着穿白色汗衫的人喊道:“是场部过来的同志吗?”
“是,你是哪位?”
“我是第七生产队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
“你们第七生产队的牛羊也生病了吗?”调查员刘向阳听了林雪君的介绍,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我们生产队没有,不过第四和第五生产队的牛羊也病了。陈社长请场部的快马手张义松同志到我们生产队喊我过去一起照看病畜。你这边怎么样?”
“你好,我姓刘,叫刘向阳。”调查员想伸手跟林雪君握一下,见自己掌心脏兮兮的,又不好意思地将手收了回去。
他跟一起赶羊的牧民打了声招呼,便走到林雪君身边,认真介绍起自己调查发现的成果:“四百多头羊,现在发现生病的已经有二十多只了,其他那些还不知道是健康的还是生病的呢,我得先帮牧民们把这些羊隔离起来,才能去第六生产队的牛牧场和马牧场上也去看看。”
“我们的马没啥事。”跟在后头的海日古忙接话。
“那就看看牛。”调查员刘向阳,指了指羊:“拉稀,不爱吃草,行动迟缓,走着走着就落后了。”
“拉稀多为肠胃方面症状,大多数疾病都伴有肠胃并发症。可能引发不爱吃草的原因就多了。行动迟缓可能是因为腹泻造成的体虚,也可能……”林雪君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刘向阳道:
“一会儿你帮我抓下羊,我挨个给他们做下基础检查,再测测体温。”
一行人将病羊赶到近百米外后,林雪君便在刘向阳等人的帮助下,开始做初步的检查。
大部分的羊都有腹泻症状,也有少部分羊屁股后面的毛上并没有沾染稀便。
大部分的羊都没有发热,但也有两只发热的,不知道是这病本就不发热,还是其他羊还没来得及到发热这阶段,亦或者已经过了发热的阶段。
大部分羊都出现体虚症状,个别出现鼻子等裸露的皮肤发白,似乎有贫血症状。
未出现眼球下陷,暂时还没有出现脱水……
在仔细的检查和快速的记录中,太阳逐渐偏斜,晌午无遮无挡的热意稍散。
云层变厚,太阳时不时被遮挡在云后,漫步在草原上的所有生灵都在这片刻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林雪君本子上的记录越来越多,待所有羊都检查过一遍后,她又在病羊群之间穿梭了好几圈,开始一项一项地筛选排查。
“羊瘟确定被排除了,这个病虽然潜伏期有46天,但会有明显的口腔症状。这些病羊几乎都没有。”
林雪君将本子上列的病症划掉一个,并松了一口气。
“绵羊痘,绵羊天花也否了。没有长痘,没有流鼻涕。”又划掉一个,很好。
“不是羊肠毒血症,这个发作几个小时就死了,现在病羊们的情况看起来还是比较稳定的。张义松同志过来的时候,也没说最早发病的第四生产队有死亡发生……不是急病。”林雪君又看了看本子,那么羊快疫和羊猝疽这种病程短、死亡快的疫病应该都可以排除了。
她又在本子上哗哗划掉两条。
海日古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像阎王爷给疾病判生死一样,一会儿写上点内容,一会儿大手笔地涂抹。
他一声也不敢吭,生怕打扰了她的思考。
又过了一会儿,林雪君又划掉了好几种疫病。
最后剩下的基本上就只有羊巴氏杆菌、羊结核肠炎等几种疫病了。
但因为这群病羊是三个公社中发病最晚的,症状表现都还在初期,可能许多病症还未出现,判定起来比第四生产队这个最先发病区的病羊要难得多。
她还需要去最初爆发疫病的地区,观察更多的病情发展的阶段性状况、症状,并寻找病症来缘。
这会儿也过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林雪君便准备离开。
“林同志,这边没有电话,你到了第四生产队,能不能跟陈社长汇报一下这边的情况?我还想留下来再帮帮忙,明天还要去牛牧场看看。”刘向阳听林雪君说要走,立即朝她奔过来。
“可以。”林雪君点点头,接着道:“你多做观察和记录,最好所有羊的症状和变化都记下来。这些羊必须单独吃喝,最好圈起来不要让它们乱走动。现在还不能随便给它们吃药,但你们要尽量让它们吃饱,不要渴到,所有羊粪及时清理,并做好我教你们的无害化处理。
“得尽量减少损失,把病畜的生命体征保持好,活着等到我们确定疾病、决定救治方案后回来救羊。”
“我都记下来了,林同志,你放心吧。只要我在这儿,我一定帮着大家把疫病控制好。”刘向阳听着林雪君认真地一条一条罗列,表情也更加严肃起来。
“那些没有发病的绵羊也要照看仔细,只要发现哪头羊出现不对劲,必须立即拎出去观察,确定同样染病后,立即做隔离处理。”林雪君转头看了看羊群,皱眉道:“羊的数量太大了,要在放牧的时候一直仔细地观察它们的状况,还要照顾病畜,这里人手太少了。”
“等我回去跟我额吉和阿爸说一声,我带巴虎过来帮忙。”海日古立即走过来,表示自己会帮忙。
羊牧场的一户户主巴根这会儿也走了过来,对于林雪君要离开的事,他明显十分忧虑。
想要留下她,请她帮忙救救这些病羊,可听她说了要去第四生产队跟陈社长他们汇合,与其他兽医一块针对最初犯病的牛羊做检查,才能更快确定到底是什么病,也只得忍着挽留的冲动,苦着脸送别。
跟海日古等人如来时一般折回马牧场,快马手张义松时不时回头,每次都能看到老牧民巴根站在羊群间,像根棍子一样直挺挺地立着,一直在目送他们。
仿佛正眼睁睁看着能救他们的人离开。
张义松就算心肠再硬,这会儿也觉得心里发酸了。
“咱们得快点去第四生产队,然后再快点回来帮巴根他们救羊。”收回目光,张义松看向林雪君,声音涩涩地道。
“好。”林雪君应下后,便带着他和海日古先去河边认真洗靴子和手,然后才折返海日古家毡包。
这时苏木和大白马已吃饱喝足、修整完毕,林雪君擦了擦苏木嘴角沾着的西瓜皮屑,翻身上马后,与海日古一家人道了别,便在巴虎依依不舍的眼神注视下,快马直奔疫病源头:第四生产队。
……
因为林雪君在第六生产队耽误了些时间,大队长带着阿木古楞没能在草原上与林雪君和张义松汇合,反而更早抵达了第四生产队的夏牧场。
这时天色已经黑沉了,两人一进夏牧场便被人领到在这边放羊的户主赛罕家。
赛罕是蒙语‘美好’的意思,老太太今年62岁了,带着自己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的家庭在第四生产队做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