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测到归猜测到,可堵成这个样子,是她真的没想到的。
手指摸到瘤胃上的破洞和仍挂在上面的尖锐物,她启唇瞠目,总算找到瘤胃液体漏泄的原因了。
确定尖锐物的形状后,轻轻捏住,小心翼翼地将之扭转并取出——
所有人屏息等待之际,林雪君的手从牛肚子里抽了出来。
东西被她丢进地上的铁盆后,所有人都探头过来看。
原来是个弯折的钉子。
“就是这东西导致它肚子这么大的吗?”
“这谁家的钉子拔了不做回收啊?瞧瞧让牛吃了,遭多大的罪!”
“怎么吃了钉子,会搞一肚子水呢?”
大家喘过气来后,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林雪君转头接过赵明娟递来的手术刀,左手找到瘤胃破损口后将之从刀口抓出。
“哎呀妈呀!”
“哎——”
大家瞧见这场面,因为没见过而好奇要看,又害怕地直嚷嚷。
“都让开一些。”林雪君挥臂示意。
凑头看钉子的社员们嚯一声退出去好几米,方才被臭烘烘酸了吧唧的液体溅到的恶心感可还没忘呢,这次总算知道往远点躲了。
下一刻,林雪君切开瘤胃,用纱布包裹住切口边缘,纱布被血浸成红色的瞬间,胃内暗绿色酸臭的粘稠液体顺破口汩汩流出。
没消化完全的草糜和胃液混着难闻的气体,熏得社员们大叫着又退得更远了。
赵明娟要握着炉钩子保持刀口被拉开的状态,因此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逃走,更加庆幸起林雪君带着他们用湿布巾围住了口鼻,不然真怕被熏晕过去。
待液体流得差不多了,林雪君又伸手进去掏里面的东西。赵明娟看得胃里一阵抽搐,也不知该替大母牛觉得疼,还是替林雪君感到脏。代入谁都难受,干脆抬头看天——天被牛棚的木板顶遮住了,只好默默数棚板。
一团一团稠呼呼的植物被林雪君抓出来,啪啪丢在身后地上。
大队长忙喊人过来及时把这些酸臭的东西铲走,避免手术环境变得越发恶劣。
做起机械重复的工作,林雪君才终于顾得上说话。她一边掏牛胃,一边回头寻找:
“刚才谁问‘吃钉子为啥满肚子水’的?”
人群中立即有一个大叔举起手,像个乖巧的小学生一样应道:“我。”
“大叔,牛胃破了,胃里的水流到肚子里了。”
“那它胃里咋那么多水啊?把肚子都撑成皮球了。”另一个青年见林雪君居然会点名回答问题,立即也积极地提问,希望能得到跟林同志对话的荣幸。
“因为皱胃阻塞造成牛脱水、电解质紊乱等症状,大母牛不懂这些,大脑告诉它脱水就要补水,所以它会变得非常贪饮,企图通过一直喝水来解决自己身体的病症。可是疾病的根由没有解决,一直喝水反而引发了更多的痛苦。”林雪君耐着性子解答‘病患家属’的疑问。
见林雪君又回答了一个人的问题,四周的社员们呼啦啦再次围回来,争先恐后地纷纷提问。
幸亏林雪君还在一团一团地往外掏东西,大家担心她不小心把那些恶心东西摔自己身上,不敢往前凑,不然林雪君肯定会被围个水泄不通。
“不过喝水虽然让大母牛痛苦不已,却也算因祸得福。”林雪君忽然话锋一转。
“为啥?”
“咋还有福呢?”
“啥意思呀?”
“漏出来的液体撑大了它的肚子,那枚惹事的钉子才没有戳伤它的心包等组织器官。
“如果它的器官还像之前一样紧密挨着,钉子很可能在牛运动时摩擦穿刺到其他器官。
“可如果牛的腹腔变成了一个装水的气球,钉子被液体和气体裹住,母牛又因为腹胀不愿行动,反而使钉子一直呆在原位,没有扎到或摩擦到其他脏器。”
这可能也跟母牛腹内没有出现其他器官黏连有一定的因果关系。
没有破损、挤压造成不过血的坏死情况,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林同志,那这牛是不是没啥事儿啊?”
“是不是说它还有救?”
大队长见林雪君已差不多掏干净牛胃内容物,立即转身轰人:
“等明天再问,都安静点,别打扰林同志动手术。”
就算林兽医啥都知道,大家也不能一直问个不停啊,能不能让人家消停会儿了。
社员们只得悻悻闭嘴,仅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还闪着光,显示着他们忽然增强的求知欲。
林雪君朝大队长笑笑,在清水里冲了冲手后,又回去继续探索。因为胃内被清得差不多了,她的右手一下便摸到了堵塞处。
手指捏着堵住瘤胃的罪魁祸首,指腹搓了搓,滑溜溜的料子。
青年们举着的明晃晃手电光打在牛腹侧的刀口处,林雪君的小臂几乎完全没入牛肚子里,在其中摸黑忙碌。
其他人或抱胸或靠柱,皆找到一个自己觉得不算很累的姿势站定了,目光凝着林雪君的手臂,等着她继续发现什么。
当她小臂开始回缩,看热闹看出经验的社员们立即瞪大了眼睛——上一次是钉子,这一次是什么?
大家聚精会神、凝眸观望,就见林雪君捏出的东西——很长、很软,像是块布,被缓慢地拽了半天都还没露出全貌。
完全湿透的长条布在牛胃里被搞得皱巴巴,完全失去了它原本的形状。染了草汁胃液后,颜色暗沉沉的,似乎是酱色,又好像有点暗红色。
这是啥玩意?
“啊!”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引得所有人都回头张望。
谁啊?
谁在叫?
“大柱子,你叫唤啥呢?”一位大娘让开一步,显出她身后一个高壮的青年。
“那好像是我的新衣裳——”大柱子话音才落,被缓慢拽出的东西终于完全掉出来了。
林雪君双手拇指食指捻着那块儿布,推远了轻轻抖开,还真是一件衬衫!
“我的新衣裳!怎么成这样了……”大柱子这下完全认出来了,就是他的红色的确良衬衫!城里买的,老贵了,全生产队只此一件的稀罕物诶!
天呐!怎么被大母牛给吃了?现在还变成这样了——
“给,以后晾衣服的时候关好院门,别再让牛偷吃了。”林雪君将衬衫丢进装钉子的铁盆,示意大柱子领回去洗洗说不定还能穿。
“……”大柱子一脸的为难,显得比丢了衣裳还痛苦。
“让你瞎怪别人偷你衣服,这下真相大白了吧,咱生产队可没人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围观人群中有人嚷嚷道。
“这还不如被人偷了呢……”大柱子摸摸头,见大队长直瞪自己,忙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低头把如今比擦脚布还不如的衣裳拎起来,拿在手里看看,心疼死了。
进过牛肚子,差点跟牛粪一起被拉出去的‘的确良衬衫’,倒的确还是全生产队只此一件的稀罕物,不,不止如此,它现在恐怕已经是全草原只此一件的稀罕物了!
说不定还是全中国只此一件的……毕竟其他的确良衬衫恐怕不会有‘穿肠破肚’‘与粪共舞’的丰富经历。
接下来,林雪君又从牛胃里拽出一个东西。
那暗红色的布团才掉进铁盆里,就被一个穿跨栏背心的青年猛地扑过来捞走了——方才看见大柱子丢掉的的确良衬衫被从牛胃里捞出来,跨栏背心青年就开始紧张了。
“啥呀?”大队长好奇地问。
跨栏背心青年捂死了怀里的东西,也不嫌脏,抱着转身就跑。
另一个站得比较近的青年哈哈笑道:“小朋的红裤衩子,哈哈哈,我看着了,还有个洞呢,也不知道是牛给啃的,还是它穿的时候磨出来的啊,哈哈哈……”
“哈哈哈,腚上长角了吧?给裤衩子都磨破了。”
“哈哈哈,那屁股前面可不就长角了嘛,哈哈哈哈……”
大家越说越不正经,越不正经说得越热烈。
抱着裤衩逃跑的青年步速更快了,年轻人就是喜欢害臊。
嘻嘻哈哈的社员们被大队长强行制止后,林雪君又从牛胃里拽出一块儿抹布、一只袜子、一个被嚼烂了的烟盒……这大母牛整个一惯偷。
“我家抹布嘛那不是,我说咋没了呢!”
“哎呀,是我的袜子,找了好几天了都。”
“艹,我的烟,里面还有两根没舍得抽呢……”
大家对着被丢在铁盆里的东西一一认领,受害者越来越多。
这下的确良衬衫不孤单了,跟它有一样经历的衬衫虽然还未出现第二件,但其他难兄难弟可不少。
“咋吃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平时也没饿着它啊。”大队长嘶声抽气,看得直皱眉。
“这牛没放养吧?”林雪君伸手继续摸找,不时让身边人打手电筒往牛肚子里照明,做更深入的检查。
“年初生犊子后,它身体虚,就给留下来了。在棚里跟工作马啥的一起养,有吃有喝的啊。”饲养员答道,他这整天伺候着,食物都给到位的,怎么还四处偷奇怪的东西吃呢?
“刚生完犊子的时候估计就营养不良了,之后棚喂食物单一,它应该是缺微量元素了。所以一有机会出棚溜达,就乱找东西吃。
“以后还是让它跟牧去草原或者山上,饮食和饮水多样性强,才能营养丰富,不乱吃东西。”
林雪君说罢,确认牛胃内的问题都解决了,这才取了几片健胃的药丢进瘤胃。
又抓了一把给腹腔消毒、消炎的药粉,开始给大母牛腹内均匀投放:
“以后大家的东西尽量不要乱丢乱放,看好了牛羊,不要让它们吃到奇怪的东西。”
“是是,这谁能想到呢,之前都没事儿,忽然这牛就开始乱吃了。”
“以后不仅得防着野兽来偷鸡偷羊,还得防着牛偷衣服。”
“这牛识货,专门偷贵衣服呢,的确良衬衫,哈哈哈……”
“……”
林雪君确认堵塞物完全被清空了,又手动确认每一个脏器都在自己该呆的位置,这才开始着手缝合。
切开只需一刀,缝上就不止一针了。
先缝黏膜肌层,涂抹了土霉素粉,又缝合肌层浆膜,将瘤胃送回腹腔,在腹腔内注入500毫升含土霉素粉的生理盐水,再缝合腹膜、肌肉层、皮肤,每一层都要涂土霉素粉,无数次地穿针引线,一针又一针。
等完全缝好,又是近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