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君撑臂坐起身,懵懵懂懂地哼哼两声,好半晌才意识到,窗外那绚烂的色彩是晚霞。
霍地仰头去看大队长家的钟表,16点23……
怎么一闭眼一睁眼,就又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说好了吃掉大队长家最后的果酱要好好努力干活呢,结果就一睡一下午?!
……
像是为了答谢大队长家两顿饭一顿饱觉的招待般,入夜畜群们回巢时,林雪君给羊羔们打疫苗格外地卖力。
一针一个准,各个羊羔都被扎得嗷嗷叫。
大队长家院子里的篝火烧得轰轰响,火舌翻卷着舔向天空,黑沉沉的夜都被照亮了。
林雪君在卫生员王英的帮助下,依次给牧民们送过来的15日以上龄羊羔接种疫苗,打好针的羊羔会由阿木古楞和另一位年轻女社员做好接种标记,送出院子。
大队长一边维持秩序,一边不断地向牧民们强调:
“千万做好接种和未接种羊羔的区分,如果重复接种会有生命危险。”
“接种疫苗的羊羔,一定要做好跟进观察,如果3日内有不良反应,一定带到林雪君同志面前做进一步检查。”
“小羊羔送进来接种疫苗前,一定要确定羊羔没有什么特殊状况。如果有拉稀、精神不振等异常反应的,就先不要接种疫苗,留下来给林同志做过检查再做下一步定夺。”
院子里人来人往、羊来羊往,人声和咩咩声不断,但因为白天时对于哪里排队、哪里打针、哪里分棚等流程安排得很详尽了,所以整片区域虽乱却秩序井然。
大队长站在院子门口,维持一会儿秩序,抽一口烟,时不时还捏起腰间挂着的铝壶喝一口掺了几滴酒的温水。
他脸始终红彤彤的,却不纯然因为那几滴聊胜于无的酒液,更是因为此刻这热热闹闹的场面。
1月到3月出生的冬羔,大多数都已经满了15日,可要等到兽医依次接种结束,来到第七大队给羊羔打疫苗,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羊快疫等疫病都是来得很快,几乎出现症状三四个小时就能要羊命的可怕传染病。这么多新生的羔子在棚圈里,有一只得了病,大半羊羔都得完。
这种病菌广泛的活跃在大自然,天冷等状况都可能造成疫病的爆发,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会不会突然发生,什么时候会发生。
一天不打疫苗,牧民们心里就始终是悬着的。
他们不敢为冬羔降生而庆祝,只怕高兴得太早,万一真有疫情来,所有喜悦都会变成创痛,翻倍折磨你的精神。
他们只能一边做好棚圈的消毒和卫生,努力让羊羔吃饱、不冻着,并日日期盼今年场部的兽医能尽快来第七大队。
如今带着自己分到的冬羔来打针,许多牧民甚至产生不真实的恍惚感。
往年都要等到羊羔长到一两个月才打得上针,常常是到了春牧场,等许久才能盼到兽医坐着驴车带着装备来给羊扎针。
那时候经过艰难的转场迁徙,往往已有许多冬羔熬不住长途跋涉、寒冷、劳累,甚至雪崩,死在了路上。
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解放后有羊放、有兽医给打疫苗,已比过去好很多很多了。
这些以前过得太苦,容易知足的草原人,怎么也没想到,竟能在转场前打上疫苗、做好防护保障……
几位昨天还在纠结新来的知青林雪君行不行的户主,如今站在大队长家门口,排队等自家负责的羊羔打针,终于产生了‘第七大队有兽医卫生员了’的真实感。
现如今,他们心底那点担忧和怀疑,几乎完全消失了。
这个16岁小姑娘的能耐完全超出她的年纪,她会给羊羔打疫苗!
瞧那一针一针,打得多稳多准啊。
那些给针头消毒、吸药液、找肌肉位置、扎针、推液、按揉羊羔被扎位置等动作,多么潇洒流畅。
简直比说书人故事里那些使剑的女侠还帅气呢。
“怎么样?做得还不错吧?”大队长抽着旱烟,转头向一位户主挑了挑眉。
“是,有兽医卫生员和没有就是不一样,就跟有妈没妈不一样似的。”户主砸吧着嘴,望着篝火后给羊打针后直起身猛锤腰的林雪君同志,啧啧点头。
“那不废话嘛。”大队长哈一声,脸上露出得意神色。
“嘿嘿。”
“真像样。”其他户主也凑过来不住口地表扬。
“是首都派来的,我们牧民的保护者啊。”
“这些打好疫苗的羊啊,都不怕得传染病了。”
“我今天晚上睡觉都能睡得更安稳了,哈哈。”
“可不咋的!”
“是,安心,真好。”
大队长听着户主们的讨论,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一整晚都未褪去过。
如果说林雪君是打针打得手腕疼腰疼,那大队长王小磊就是笑得脸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林雪君:嘿嘿嘿,小羊羔,来呀,来打上一针~
羊羔: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
【奶豆腐,蒙语叫‘胡乳达’。】
【羊皮大德勒:羊皮蒙古袍。】
【六十年代国内有多种疫苗品类,如‘羊痘鸡胚弱毒疫苗’‘羊痘氢氧化铝疫苗’‘羊猝狙快疫混合菌苗’‘山羊传染性胸膜肺炎疫苗’‘羔羊大肠杆菌病菌苗’等等,其中羊快疫疫苗等均为春季注射。出自农业出版社、农业部畜牧兽医局编 《人民公社兽医工作手册》(59年初版)】
…
第26章 疼痛的羊妈妈(6更)
“它疼得厉害,当然不肯让小羊喝奶了。”
一针又一针,打到最后,腰都直不起来了。
大队长家里的篝火堆慢慢缩小,夜里忽然飘起雪花,温度也越来越冷。
公社的针筒等器具数量有限,大队这边就2个针管,2个吊瓶,林雪君也不舍得挨个用,只省着专用一个。
每打一针之前都先用篝火烧着的开水为针尖消毒,确保安全卫生后循环利用。
打到天黑得透透的,篝火也快不中用时,这一根针管的针头都卷边了,变成个鱼钩。
每次羊挨针,都疼得嗷嗷叫。再好的医生用这样的针,也得不到患者的夸奖,羊们咩咩叫骂得很难听。
实在打不动了,只得跟大队长约好,剩下的羊羔明天早上放牧前接着打,再打不完,就明天晚上下牧后继续打。
王英帮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林雪君走到大队长身边跟他打听队里的铁匠能不能把这么精细的针尖捋直,还不损害它功效的铁匠?
大队长便拿着针管,连夜跑去住在大队的鄂温克族猎户家,对方不狩猎的时候,会兼职大队的铁匠。大队里锄头、镐子等等用具上的铁东西,都是这位鄂温克猎户打的。
这任务交给大队长,整理大队长家院子里那一摊的工作交给王英和阿木古楞等人,林雪君先一瘸一拐地扶着腰收工回家。
到了家里,她立即脱掉大衣往被窝里钻,暖和透了,才拉着衣秀玉帮她按摩腰腿。
等她这边享受够了服务,再反过来帮衣秀玉挑掉脚上的水泡,上药包扎,顺便给衣秀玉因为骑马而磨得红肿的大腿内侧和屁股蛋上涂抹碘酒。
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姑娘最后在临睡前奢侈地用热水洗了洗脚,才暖烘烘的钻被窝。
临睡前,她们依偎在一起,忍不住嘀咕:
“也不知道刘红的烧退了没有。”
“孟天霞什么时候才开着拖拉机,带刘红和大队的物资回驻地啊……”
……
因为第二天要赶在放牧前再给一批满龄羊羔打针,所以林雪君起得很早。
可等她出门倒脏水桶的时候,阿木古楞已经坐在大瓦房门口的台阶上了。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眼前的世界沉浸在朦胧的雪雾和清晨的冷蓝色调中。
院子里的雪已经被阿木古楞扫干净了,少年坐在台阶上仰起头与她对视了一眼,便起身拎过脏桶,沉默地跑去帮她倒脏水。
林雪君站在台阶上跺了跺脚,才回屋戴上羊皮帽子,抓紧时间去大食堂吃饭。
走到院门口时,她与阿木古楞堆成的丑雪人打了个照面,蹲身在雪地里挖出两个松树塔,顶在雪人头顶。
丑雪人变成丑怪物。
…
早饭后赶到大队长家时,配合打针的王英等人都已经到了,排队打针的小羊羔们也咩咩咩地候在了院外。
大队长正蹲在新码起来的篝火边,用白桦树皮点火。
“针头弄好了吗?”林雪君走到大队长身边,蹲下来一边看他点火,一边关心昨晚那只分叉的针头。
“盖旺说早上给我送过来,估计一会儿就到了。”大队长点好火,转头问:“吃饭了没?”
“吃了。”林雪君笑着起身,站在刚烧起来的火堆边跺脚。
鄂温克族铁匠的名字‘盖旺’是日出的意思,这位铁匠可别真等到太阳变大了才来呀,那他们可就白起得这么早了。
转头看去,院里院外的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团白气。
每次白气要消散,便会有一团新的喷出来,很好玩。
大家刚睡醒,不像白天时那么喜欢聊天,全半眯着眼睛摇晃着跺脚。
等待盖旺来送针头的时间里,林雪君一直在东张西望。
最后得出个结论:东北人是猫系的。
因为他们都喜欢揣手手。
无论大叔还是大妈,年轻姑娘还是小伙子,各个都将手揣在袖子里,穿得毛茸茸,像一只只直立的肥猫。
陆续有大队的社员起床,穿得球一样出门扫雪。枝条做的大扫帚划拉划拉地重复着,圆滚滚的麻雀一群一群地在树上唱歌,因为它们站在枝头,原本舒展的干枝都被坠得沉甸甸,像挂满了果子一样。
每当有麻雀飞走,枝条回弹时都抖落许多雪花,刚扫过的地面便再次盖上一层薄雪,惹得扫雪人咕哝着骂人。
最后干脆在树干上狠踹几脚,惊得麻雀们只好唧唧喳喳飞去冒着炊烟的房顶开会,也惊得树上所有积雪散落,扑得踹树人一身白,只得先扑打掉身上的雪,再去扫地上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