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抱着马头的人在病马呕吐后吓得忙要跑,松开手后病马脑袋便要回转,青年见它要往马棚里吐,不得已又重新环抱住马头。
即便撇开头,也还是逃不脱马呕吐时那股怪味。
待马吐完了,林雪君这才直回身体。她骑在栅栏上,低头瞅着两位青年脸上苦涩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臭吧?”她问。
靠近她这边的青年仰头对着她用力点头,另一边的青年松开马头,甩了甩手臂,用力抹了把脸,退后几步后怪模怪样地深吸气又吐出,做出得救的表情。
“哈哈哈。”几个人被逗得大笑,笑罢了,林雪君跳下栅栏用力摸了摸马肚子,喊人找了几个木板过来,让空手的青年过来用木板一下一下抬马肚子,帮助把马肚子里的食物晃悠开。
然后将给这匹马灌水的青年再次喊回栅栏上:
“继续灌水,它胃里还有东西,得继续洗。”
“哇——”起初觉得这医疗方法有意思的青年听了不禁大叫。
每次灌水都要灌好几大桶,每一匹马都要灌不止一次,还要一边灌水一边抬木板挤压摇晃马腹,这哪是治病啊,这是垒大墙、脱大坯的纯纯力气活啊。
还脏臭呢。
这边灌着水的时候马虽然不吐,但屁股后面可就不好说了,它想拉就拉,一不注意就要踩一脚。更不要提被吴大鹏兽医做过灌肠的病马了,立即化身喷射战士,整个马棚简直没法看、没法闻,可怕至极。
在工厂内做奶粉的卢大春和在草场做收割的满达日娃简直要窒息了,林雪君是在什么环境工作啊?林雪君到底是怎么得到的这个模范的啊?
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不止是被熏得,还被林同志的不容易所感动!
远处看田的大叔本来还在树荫下的小板凳上坐着,后来就变成了在小板凳上站着——马棚里的热闹可太刺激了!
他闻不到味儿,只见着一群人排成长列,插了管子放了漏斗往马肚子里灌水。另一群人在马肚子左右抬着木板给马腹做按摩,还有一群人挨个插马屁股。
最让人瞠目结舌哇哇大叫的,还是那位年轻的女兽医坐回栅栏上开始抽插胶皮管之后的场面,病马头一伸哇哇吐,尾巴一翘呲呲拉。
救命啊!
虽然看起来很恶心很臭,但就是挪不开视线,想一直看个不停呢。
尤其,1个小时后,当第一匹马拉了两次,吐了三次,年轻女兽医坐在栅栏上表示这匹马的洗胃工作完成时,站在下面的所有青年都阵臂欢呼大叫时,看热闹的守田老人也忍不住举起手臂哇哇直喊。
就是……莫名得很热血,很激动。
2个小时后,守田的大叔、来田里捡玉米棒子和小土豆的大妈、远处的住户、路人竟都纷纷走进了马棚。
有的扛着铁锹过来帮忙挖深坑,用来做脏物的无害化处理;
有的用湿手巾围住口鼻,帮忙铲走马粪和马的呕吐物,运到马棚外的深坑里无害化处理;
有的在马洗胃时帮忙举桶或灌水,有的帮忙捡柴熬药,有的帮忙煮黑豆,有的帮已经洗好胃的马灌药、擦身体……
一时间整个马棚里人满为患,大家摩肩擦踵地忙活,刚开始还有点乱,渐渐就形成了默契和秩序。
很多人转身时甚至能知道这会儿谁会从自己身边走过,提前就缩肩避免了擦撞。
3匹洗好胃的马灌上药被送到另一边观察后,大家的工作做得越发熟了。
林雪君给第四匹马催过第二轮吐,跳下木栅栏,接过不知道是哪位兽医的卫生员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一大口才想起来:“不是给马洗胃的水吧?”
卫生员愣了下,盯着林雪君手里的水碗回忆了下才松气道:“不是不是,是煮给大家喝的水。”
实在太忙了,他也的确有些恍惚,幸好并没有真的把给马洗胃的未完全烧开的水送到大家手里。
“那就好。”林雪君也松口气,将水全喝了才觉解渴。
呼市深秋太干燥了,在外面晒着太阳吹大半天的风,脸皮都干了。
“林兽医。”苏赫老兽医终于找到一本最新版的《赤脚兽医手册》,走到林雪君跟前,指着上面只占了半页篇幅的牛黑斑病甘薯中毒给林雪君看:
“病症虽然并不能完全对上,但我能理解疾病的爆发会因为牲畜的个体情况而发生差异,但这个治法里,用的药怎么跟你的不太一样呢?”
“药方里没有白矾嘛。”林雪君简单看了一眼就知道了,“我用的药汤叫白矾散,跟书上记录的的确不太一样。我们解剖也能看出来,这个中毒症状主要是造成多脏器受损、出血。白矾内用止血,外用解毒杀虫,它还有抗菌作用,只要把控好量,其实比只用川贝柴胡的老方子好用。现在大多数病马都病了一两天了,不用白矾恐怕不会太起效。当然单用白矾肯定也不行,还得把病马受损的内脏症状修复回来,咱们用药不能只看方子,还得自己分析。
“为什么治这个病要用这个方子,这个病主要引发症状的核心点在哪里,破坏的是哪里,方子里的每一味药起的都是什么作用,混合使用的原理是什么,都得分析。
“你看书上描绘的病症跟这群病马都不尽相同,所以才要根据马发病前吃过什么、干过什么等信息参考着去看病和确诊。
“治疗层面也是一样,都得发挥咱们兽医的主观能动性,不能死读书。”
林雪君说罢拍了拍老兽医,在察觉到对方听到她的话后有些沮丧后,立即话锋一转:
“幸亏老兽医您一直没有放弃对病马的治疗,才让它们维持着生命体征到确诊病情的这一刻,辛苦了。”
苏赫抬头望向林雪君,表情颇受触动。
他保住了这群病马,等的不是确诊病情那一刻,而是她赶来的那一刻。
低头在本子上记下林雪君的方子和她的看法,苏赫再次抬起头,见林雪君仍笑呵呵地望着自己。他能察觉到她的意思,只要他有任何疑问,她都会立即给与解答。
真是个细心、耐心又有善心的年轻同志啊。
朝着她点点头,老兽医伸出右手,与她相握的瞬间,他道:“欢迎你来呼市,我叫苏赫,是大青山公社兽医站的兽医。”
“您好。”林雪君收回手,却见掌心里多了粒糖。
苏赫老兽医转手已走向熬药的大锅,林雪君转去洗了洗手才吃掉糖粒子。
入口甜甜的,还有一股奶味儿。
…
呼市经办一年一度的优秀劳动模范颁奖盛会的办公室里,负责人正再次检视活动流程,办公室门忽然被敲响。
负责接待劳动模范的孙主任走进办公室,称有个状况要汇报。
“……都是负责这次运输任务的马,现在还活着的有18匹。”孙主任看着手里的表单,依照着上面的信息汇报。
都是集体的财产啊,还是优质财产。
“现在治疗情况怎么样?”负责人听着听着便放下了手里的活动流程文件,抬头郑重地看向孙主任。
“之前一直没有确诊的病马已经确诊了是中毒,已经开始洗胃等治疗。我打电话问过,后续疾病发展情况谁也不敢确定,这个病之前咱们这边都没有出现过,好像是只有这位林同志比较熟悉。”孙主任说着又道:
“林雪君同志是呼盟推荐过来的,今年的抗灾模范,其实做兽医模范也够格的。资料上写的她去年到今年带着全公社社员一起给牛种做优化,牛犊健康存活率大大提高,出栏数增加得很厉害。
“还有,在种植优质牧草这一块儿,也有贡献。她还写过关于种草和养牛、治牛的文章。”
“林雪君同志我知道,她的文章我也读过。”负责人点点头。
“那,您看现在怎么处理呢?是把她调回来,先参加表彰大会,还是——”表彰大会明天就要开了,可是林雪君同志还在马棚里给马治病呢,“那边负责的老张和老兽医都希望林雪君同志能留下来,病马们的病症很急,随时出状况可能都需要了解这个病的林雪君出对策、下决定怎么救治。万一她来参加活动的时候,马出事了——”
负责人双手压着桌面,歪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
“表彰大会推迟,等林兽医将病马处理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定日子。
“电影厂那边沟通好,设备和筹备都先维持着,随时待命。
“其他模范都带去参观咱们的优秀生产线和历史建筑,临时做成交流和学习小组。”
“好。”孙主任心里也牵挂着那些好马,听到领导的决策,终于放了心。
“联系负责那些马匹运输任务的部门,把林同志的衣食起居安排好,别人家千里迢迢过来领荣誉,被临时拉去干活不说,再吃不饱睡不好的,就不合适。”
“没问题。”
“……”负责人点点头,与孙主任对视几秒,忽然道:“咱们搞大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推迟。”
“集体的财产更重要,得把马救活。”孙主任站起身,感谢过领导后,匆匆出了办公室。
负责人望着复关上的办公室门,沉默了一会儿才拿起话筒,拨给上级汇报这次重要的表彰大会推迟的原因。
10分钟后,他挂断电话,按照上级的要求将电话又拨给报社。
“严社长,你安排几个记者去一趟市北马棚,去采访一位兽医同志吧。”负责人手指轻点着桌面,一字一顿道:“是从呼盟过来的抗灾模范,叫林雪君,还是一位兽医。她刚落地咱们市,就被请去给马治病,现在还在马棚里。你去采访一下,回头选个好版面做一下报道。”
“林雪君同志?哈哈哈。”严社长听了忍不住一拍桌面,“我正想着大会的时候带着记者和编辑来现场,等活动结束把林同志接到我们报社作客呢。没想到会前就能见到了,她还是在我们报社刊载了多篇好文章的作者啊,我手头还有个推动再版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是跟她合作的呢。
“领导放心,我马上安排,一定把事情办好。”
“原来你们认识,那更好了。”负责人笑着点点头,挂断电话后想了想,又拨给电影厂:
“表彰大会推迟了,咱们可以安排个新节目。针对牧区、种植等工作的拍摄、采访和报道,加一个标兵人物。安排摄像机和主持人去市北马棚区,采访、跟拍一下抗灾模范林雪君同志临危受命,紧急救治濒死病马……”
第214章 一鞠躬
到了这里,谁也别想闲着。
林雪君在呼市北马棚一呆就是4天,光是给病马洗胃就用了2天时间。前一天晚上睡在马棚边的木排屋里,第二天起床继续给没排干净的病马做补充洗胃。
每一匹病马的症状都要单独记录,十几份病例不停地增加变化。她和其他三名兽医不断根据病马症状的变化,增或减药量,换药或者增加一份别的药剂应对新出现的病症。
因为林雪君对马匹们的病因非常笃定,大家确定了马的情况,即便病马没有立即好转,甚至有两匹马还在得到救治后症状变严重,但在主心骨够硬够稳的情况下,没有人再说丧气话,都忍耐着焦躁和忧虑情绪,按部就班地进行治疗工作。
《内蒙日报》的记者第二天接到领导电话后就赶到了马棚,林雪君忙中抽空跟亲自赶过来的严社长和秦副主编握手叙了会儿旧就又被喊回去给马配药打针。
严社长只得跟林雪君约了表彰大会后在报社见面,探一探后续的合作。
秦副主编则捧着画板跟着画了好几幅林雪君的工作画面写生,也留下记者跟着实地追踪,方便后续写稿。
起初记者还在马棚外做观察、记录和参与医治人员的采访,大概呆了不到2个小时,他就收起笔纸,被拽进马棚跟着一起忙活起来了。
递桶、打针之类的活干不了,打杂的活还是能干的。
满达日娃和卢大春羡慕地看着一直忙碌的林雪君,有报社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记录她的言行和工作,这是什么大名人才会有的待遇啊?!实在是他们想象不到的厉害待遇啊。
到第三天,电影厂的人就也来了。
林雪君正打针呢,忽然扛着老式手摇摄像机的工作人员就怼着摄像头拍了起来。开拍前还要告诉林雪君别说话,别看镜头。
林雪君第一次被人拍,成为镜头中心的主角,激动得不免有些顺撇,路都有些走不明白。
可不待工作人员帮她解除紧张情绪,一转头面向了可怜巴巴的病马,她那些或雀跃或慌张的小情绪就都被工作的紧迫感和压力取代了——于是手脚又机灵起来,再不用摄像的工作人员们操心。
这个时代录制东西用的不是电子拍摄,胶片都是稀缺资源,不能浪费,必须拍一个镜头是一个镜头。
等拍过一些有用的镜头后,主持人和编导同志想过来跟林雪君聊一下采访内容,奈何林雪君根本没空跟对方彩排和安排流程。
主持人只得跟编导同志站在边上等林雪君有空,但只呆了半个小时不到,两位同志就也被征调了。主持人同志被请到锅边煮黑豆,编导同志则在林雪君给马打针时帮忙举输液瓶——
到了这里,谁也别想闲着。
这些活一干就是一天,除了吃饭时间和午休时间外,根本不可能有长段的休息时间。报社的同志和电影厂的同志便也跟着一天一天地忙,他们哪是来采访的啊,根本是来体验兽医生活来了。
“这样亲自体验下来,那文章能写不好吗?”报社的小王同志啧啧感叹,因为白天干活太累,晚上跟着兽医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多吃了一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