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看别人收礼物也会觉得开心啊。
最后一个卡扣被林雪君拨开,她深吸一口气,转头问左边的穆俊卿几人:“准备好了吗?”
并做出要按下火箭升空按钮一般的郑重表情。
“哈哈,坐好了。”壮小伙们应声点头。
“准备好了吗?”林雪君绷住笑,照旧用一本正经的表情望向阿木古楞。
“准备好了。”阿木古楞刷一下挺直背脊,摆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严肃的表情。
林雪君本来想好了绝不笑的,瞧着他这比她还高超的演技,没绷住,莞尔牵起了唇角。
“好!”她大喝一声,右手啪一声推开了小皮箱盖子。
一整套全新手术刀、手术剪、手术镊、血管钳、持针器、牵开器和简易手捏吸引器被或别或插置在皮箱左右两边的内壁夹层上,亮莹莹的金属光泽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哪怕不是医生,看到这些制作精巧的金属器具也不禁生出爱不释手的向往之情,想要一一拿出来把玩一番。
林雪君望住这些东西,只觉呼吸一窒,脑袋里腾一声炸开烟花,整个人都如腾云驾雾一般要晕过去了。
几秒钟后,她才猛地深吸一口气,喉头干咽一下,发出一个细小的咕咚音。
缓慢转过头,与好奇打量她情绪的穆俊卿对望,她脸上猛然绽放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无法克制自己地猛拍穆俊卿肩膀,打得手疼才哈哈哈着收手。
犹不过瘾,又原地小跑,转头抓着阿木古楞的手臂摇晃了一把。
“哈哈哈……”仰天大笑,“我有一整套手术用具了!全新的!属于我的!”
啊啊啊啊!
不是捡别人剩的,也不是抢别人旧的,而是一套属于她自己的,全新进口的手术工具诶!
好漂亮啊!
真的好喜欢啊!呜呜……
她敢打包票,整个草原上没有任何人的手术工具有她这么齐全。
说不定连人医都不及!
穆俊卿揉了揉被她猛拍的肩膀,看看她,又忍不住微笑。
“啊!”情绪犹未宣泄到位,林雪君仰起头高呼一声,俯低身体快活地拥抱住她的小皮箱。
屋里的几个人瞧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另一名男知青搂住穆俊卿肩膀,伸手拍林雪君的肩膀,“你笑得渴不渴?给你倒杯茶吧?”
“那可太感谢你了,真是大好人。”林雪君歪着脑袋怪腔怪调地道谢。
男知青哈一声,转身去给她倒茶。
衣秀玉去卫生员那里帮卫生员将分给对方的药材核对入库归来,才推开院门就听到了林雪君的笑。
进门后更是直接被林雪君扑抱住,搞不清楚状况地被抱着蹦跶。受林雪君影响,她也开心起来,先不管为啥,回抱住对方,也高兴地蹦高高。
待林雪君蹦够了,她才呼哧带喘地问:“你高兴啥呢?”
屋内众人被她的憨劲儿逗笑,哈哈哈个不停。
大队长跟仓库保管员整理好采购员包小丽这趟带回来的所有东西,过来看看林雪君的大包裹到底是啥,一推门就听到一群人在哈哈笑。
“干啥呢?咋地了?”他笑着看向年轻人们。
“大队长,你闺女傻了。”最靠近门口的青年笑着答道。
一群人又是一通哄笑,林雪君忙跑到门口,拉着大队长的袖子将他带到桌前,兴高采烈地向他炫耀她的新手术器具。
他们正笑闹着,院外不远处的路上忽然传来吵闹声。
赵得胜路过时向知青小院大喊道:
“大队长,胡其图他们赶着牛群回来了!”
阿木古楞最靠近窗口,推开窗应一声后,屋内所有人都开始围围巾戴帽子,连林雪君也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欢喜和收获,重裹回羊皮大德勒和围脖帽子,振臂一呼:“走,去接胡其图阿爸和乐玛阿妈他们,让我看看咱们的牛都健康不健康!”
谁要是生了病,现在可有的是工具和药材招呼它们喽。
……
身强体壮的大母牛们摇晃着沉甸甸的肚子,列阵穿过驻地。一头,两头……一百头……孩童们跑出家门,站在石子路边认真数牛,越数声音越大,越数越是兴奋。
不知不觉间,他们生产队居然已经有这么多头牛,那么多头羊了!
“怪不得场部陈社长要给咱们生产队扩张牧场范围,载畜量增加这么多,不扩张草场范围,草原可受不了。”庄珠扎布老人也赶出来看牛归棚,这样切实入眼的丰收景象,谁不喜欢呢。
大队长带人帮胡其图阿爸将驮负重物的骆驼和马拉的勒勒车牵去胡其图阿爸住的土坯房,牛群则依旧在牧人们的驱赶下照旧行往秋天便再次扩建的牛棚。
林雪君和穆俊卿等人站在路另一边,发现这个角度看不清牛的大体状况,干脆跑到阿木古楞小木屋外的果树边,摩拳擦掌后攀着树干便往上爬。
因为冬天穿得实在太多了,原本很灵巧的人也变得笨拙了,在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的帮助下才艰难爬上果树第一个分叉,骑在这一处低头扫视一圈儿,发现能总览牛群了,便不再往上爬,扶着树干一边清点牛群,一边查看路过的大母牛们的身体状况。
肥不肥,壮不壮,眼睛明亮不明亮,步态正常不正常……
她正看得专注,忽然一个雪团砸过来,啪嗒一下在她肩头炸开。
雪絮散了她满头满脸,抹一把面孔,转脸俯瞰,便见随牛群而来的高大骑士,摘下栖鹰帽朝她挥舞。
是塔米尔。
“普里为特(嗨)~”塔米尔仰着脸,用俄语向林雪君打招呼,笑得一如往昔,张扬的喜意不知收敛。
“普里为特!”林雪君笑着朝他点头,在他行至树下时,将捏在手心里的枯叶捏碎,朝他一扬——天女散花,回敬他的雪球。
枯叶碎屑落了他满头,塔米尔哎呦一声,忙低头拍抖,又不满地仰头:“出发前刚认认真真梳过头发呢。”
“欢迎回家。”林雪君伸手往驻地里一请,笑出一口白牙。
塔米尔仰着脑袋看了她半天,终于无奈地摇头笑笑,“牛都好着呢,不用看。”
“这么肯定?”
“去年冬天的知识不是白学的,每天放牛都检查呢。”塔米尔嘿嘿笑笑,“不过我有点肚子痛,你给我开点土霉素糖粉吧。”
“你嘛,多喝点白开水就行了。”
“哈哈哈。”塔米尔拍拍肚皮,哈哈笑两声,又继续前行,回头仍不住口:“一会儿牛棚见。”
“嗯。”
待塔米尔骑着马走远了,站在树下的穆俊卿才咕哝:“仿佛没看见我们一样。”
“他只顾仰着脑袋了,自然目中无你我。”另一位知青笑道。
“我们也应该爬树。”
“对,让塔米尔他们一进驻地,就发现咱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在树上呢。”
“全是猴。”
“都返古了。”
“挠头发、抓后背,叽叽叫。”
“哈哈哈……”
笑声掺在哞哞牛叫声中,与风声和枯枝摩擦的调子相交,驻地又迎来了一年中最严酷,也最热闹的季节。
为了欢迎牧牛的旅人回家,大食堂又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宴席。
王建国将缓好的连皮五花肉切成一个又一个几乎等大的长方块,抖抖颤颤的可爱肉块过油炒香,六面都焦黄诱人了先出锅。空出的铁锅炒好糖色,再将五花肉入锅,上成亮油油的红棕色——
扒在大食堂柜台外的孩子们垫着脚看得嘶溜嘶溜流口水,这个时代大家都缺油水,看到油汪汪的红烧猪五花根本忍不住。
幸亏有个柜台挡着,不然被这么一群眼睛冒绿光的孩子们围着,王建国还真有点紧张害怕。
饭点一到,大家闻着味儿就来了。
胡其图阿爸家的东西有一帮人帮忙装卸和收拾,这会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大炕也烧起来了,一家人暖暖呼呼地过来吃饭。
大桌一坐,人们便开始大声唠嗑。久未见人社交的游牧人有一肚子的话,连一个月前在牧场上看到一群黄羊这等小事,都要絮絮叨叨地念好几遍。
极端孤独过的人都懂,在忽见亲友后,会瞬间化身话痨。只有将堆积了满腔的孤独和寂寞都倾泻掉,他们才能变回常人。
感同身受的社员们都耐心地倾听着,没有人会去打断他们的倾诉。
让他们说吧,这些牧场上小草知道、小树知道、风和牛马知道的大小事,终于也被带回了驻地。
乐玛阿妈拉着林雪君的手,念念叨叨地诉说:“塔米尔说他在电视上看到你了,真了不起啊,小梅,可惜阿妈没看到。塔米尔说你在电视里可好看了,胖嘟嘟的比肉眼看着富态,讲话中气十足。他说那些讲话的模范,就数你声音大,有咱们草原儿女的豪爽劲儿,真好。”
林雪君听得面红耳赤,其实是她在台上太紧张了,没能把控好音量。她下台后可后悔了,特希望重生回去,把自己的音量调小一点,更从容优雅一些,好过像个朗诵课文的小学生,兀自地慷慨激昂,令人每每回想起来都脸红。
塔米尔凑近她小声道:“我和托娅赶在你上台前到的观看室,你说得可好了,站得像白桦树一样直,就这样。”
说着,他坐得直直的,连脖子都拉成了一条直线。
林雪君又发窘,又忍不住笑。
另一边乐玛阿妈又拍着她的手与她讲话,说他们这一年在牧场上的见闻。
说塔米尔去了一趟首都,回来后比以前稳重了,长大了,可靠了。
说小儿子如今也能干了,不比他哥哥差……
“胡其图老了,背也弯了,拉弓的速度赶不上黄羊了。幸亏塔米尔在,我们回来时猎到了三头黄羊,个头都不小,也给你一头……
“胡其图守夜时常常睡着,幸亏塔米尔在,成夜地守着牛群,比最厉害的猎狗更机警,我们回来的路上没有被狼群偷走一只牛。
“牛群变多了,只有我们和乌力吉家两户人家牧牛肯定不够了,得再多一户牧人才行。今年幸亏有塔米尔在,他带着牧羊犬能放一百头牛,比任何人都更可靠……”
林雪君笑吟吟听着乐玛阿妈夸塔米尔,可渐渐的,林雪君读到乐玛阿妈对长子夸赞中的浓浓依赖,和每一句话背后隐含的‘牛群不能没有塔米尔’的深意。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掺杂了忧虑,回握住乐玛阿妈的手,她转头望向坐在左侧的塔米尔。
他正举着酒杯跟穆俊卿等人吹牛,举杯与不服输的托娅碰杯后,哈哈大笑着一口饮尽,又倒转酒杯向托娅示威。
没心没肺地欢快着。
林雪君想起她桌上那封还没读完的杜川生教授的信件,工农兵大学虽然为了让学员尽快投入工作中,学制很短,但也有两到三年。
乐玛阿妈能忍受塔米尔离开家、离开她两到三年吗?
更何况,杜川生教授的研究是持久的,他对塔米尔的需要也不会仅止于调塔米尔到首都读书的两三年而已吧?
如果杜教授是希望塔米尔留在首都呢?
她又想起刚到第七生产队那年的春天,与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两家人一同转场春牧场为怀孕的牛群保驾护航,在一群人围着篝火喝奶茶时,塔米尔与她诉说的乐玛阿妈失去好几个孩子的苦难,以及他眼中对更广阔天地和更非同寻常人生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