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林雪君点点头,态度淡淡的。
两个人又给驯鹿做了会儿检查,樊贵民给右手取暖的工夫,拿眼睛盯了林雪君好一会儿,才抽一口冷气嘶了一声,悄悄问:
“林同志,你刚才不留情面地在老萨满他们面前复检我检查过的驯鹿,支出它有便秘情况……是不是报复我和哈斯同志怕你不来,故意跟阿依娜他们隐瞒病鹿症状的事儿啊?”
“我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林雪君顿了下,一本正经地否认。
“啊……”樊贵民摇摇头,刚想自省一下,就听林雪君声音忽地一冷:
“不过你们的行为的确很糟糕。
“万一我没从阿依娜和邵宪举同志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是多头蚴病,没有带手术刀具、猎LQ枪和槟榔子等万应散配置药材,现在我们怎么办?
“再请邵宪举同志和阿依娜同志骑马几百公里,回我们生产队去取东西吗?
“来回好几天耽误病情不说,还可能致邵同志和阿依娜同志于危险之中。
“谁知道会不会忽然下大雪,到时候草原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在大雪中迷路走不出草原怎么办?”
林雪君语气并不重,词句却很严厉:
“你们害怕做那个给患鹿判死刑的人,担心完不成子佑人公社社长交代给你们的帮助那哈塔部落救治患鹿的任务,想拉我下水来替你们背书,做那个判死刑的恶人。
“一则对我有恶,二则差点造成人民生命和资产损失的严重后果。”
樊贵民刚退去的红潮又涌了上来,被个小姑娘训得浑身发烫,难堪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忙活完挖坑的事儿后干嘛跑过来跟林雪君凑这个热闹,这不是找骂嘛。
转头在看好几个人正悄悄关注这边,他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樊贵民这辈子还从没觉得如此羞耻过,没想到自己一时的私心竟然可能引发这么多严重的后果。如果不是林雪君猜测到了症结……这一切可该怎么收场啊。
再看向林雪君,又觉得这些训斥一点不冤。虽说如此,却还是手脚冰凉,难堪得如孩童般无措。
林雪君张嘴还想说什么,见老萨满转送患鹿归来,瞅瞅面色几乎开始转紫的樊贵民,忍住其他话,只道:
“继续检查吧。”
樊贵民又羞惭又感激地点点头,转脸又去检查剩下的驯鹿,不敢再跟林雪君讲话了。
半个小时后,最后两只驯鹿检查完,林雪君跺跺脚,舒口气,回头对老萨满道:“又检查出4头患鹿,其他的照常照顾着,持续观察着吧。”
“好。”老萨满点点头,心情虽沉重,却还是朝林雪君道:“辛苦林同志。”
他们部落距离根河市很近,曾在国家给他们建设木刻楞村落时迁过去住了一阵子。虽然后来为了驯鹿仍旧迁出木刻楞村落,但也算得上与汉族同志们接触较多的部落了。
他们接触汉族文化很多,对先进的医术和科学接受程度很高。
老萨满住在木刻楞的时候,被隔壁生产队的同志当做老兽医尊重着,也曾带着药材被请去其他生产队帮忙照看过生病的人和牲畜。
是以与林雪君等人沟通时非常顺畅,没有丝毫排斥。
“应该的。”林雪君点点头,开口准备跟老萨满沟通一下使用产房做手术房的事,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道:
“先回去暖和一下吧,手指头要冻坏的。”
接着,老萨满便带着林雪君和樊贵民转回营盘。一名身强力壮的鄂温克妇女一人端过一个超大的热水盆放在两人面前,又往里倒了些干净的雪降下热水的温度后,格外亲切地请林雪君和樊贵民用温水泡手。
两人坐在暖和的撮罗子里,摘下帽子和手套,迫不及待地将手插进温水之中。
潮湿温暖与干冽寒冷碰撞,两位兽医一齐打了个寒战。
暖意不停地顺着泡在水中的手掌涌进寒冷的身体,林雪君又打了几个激灵,才舒服起来。
手暖得差不多了,她又伸手暖耳朵和面颊。
妇女拉开帘子走进来,用热水壶又给他们添了点热水。
两个人泡手泡得身体开始发汗了,舒服地才长长舒气。快冻僵时泡泡热水,真是太惬意了。
林雪君面颊恢复血色,暖得眯起眼。
妇女再次拉开狍皮帘子,送了两碗鹿奶和两杯马奶酒给他们,蹲在他们泡手的热水锅边请他们喝。
“喝吧,好的,热乎,出汗。”妇女笑着朝林雪君和樊贵民不住地点头。
林雪君将手抽出温水锅,一手握奶碗,一手捏酒杯,左喝一口,右喝一口,接着称赞一声好喝,又笑着道谢。
“不谢的,不谢的。”妇女忙羞赧地摆手,望着林雪君和樊贵民喝了会儿,才有些拘谨地小心地询问:“兽医同志,生病的鹿……还能治吗?”
“会尽力治,尽最大的力。”林雪君放下手中的杯碗,格外郑重地道。
妇女盯着林雪君的眼睛望了会儿,感动地用力点头。她想握住林雪君的手,手伸出去又想起自己在外面干活,手冷且脏,忙又缩了回去。
林雪君看出对方意图,又笑着将对方的手拉回,用自己被温水泡暖的双手圈握住对方粗糙的大手,“谢谢大姐帮我们烧水,你看我手多暖和。”
大姐被握得脸通红,不好意思地望着林雪君只是笑。
外面有小童呼喊声,妇女道一声一会儿再来给他们添热水,便退出了撮罗子。
林雪君望着再次合起的皮门帘,有些出神。
“对不起。”
耳边忽然响起樊贵民的声音,她没听清,转回头问道:“什么?”
樊贵民深吸一口气,拉直了背脊,面对着林雪君,前所未有地郑重。压下羞耻感,劝退不合时宜的自尊心,他一字一顿道:
“林同志,我深切认识到自己将私利放在首要,罔顾群众利益的严重错误。
“更不应该不顾客观事实,向那哈塔部落的同志和你隐瞒事实真相。
“我还犯了领袖所说的拈轻怕重的错误,把重的担子推给你,自己捡轻的挑。
“我会向林同志学习吃苦在别人前头,享受在别人后头的共产主义精神。万事先替别人考虑,再替自己打算。绝不再犯‘个人第一主义’错误。”
他几乎将毛爷爷关于‘纠正错误思想’的篇章背了一遍,表情真诚,眼神里充满懊悔和不自在,严肃得不得了。
但在林雪君生长的时代里,只有站在老师面前背检讨书的孩子才会如此一本正经。
她实在有些想笑,可心里又有点感动。本以为他会因为她的话而心生芥蒂,她还想着之后要情商高一点,绝不再在他和兽医哈斯面前提及他们犯的错误,在接下来的治疗过程与他们和平共处。他能不因为她指出他的错误、觉得没面子而暗恨她,还真诚地道歉,实在难得。
见多了‘就算我错了,你也不能说’的人,面对樊贵民面对面直白的检讨,她差点脱口而出“谢谢”。
抿起唇,她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回忆了下收录在毛爷爷‘纠正思想错误’篇章中的内容,接着樊贵民的话背诵道:
“我们应该老老实实地办事;在世界上要办成几件事,没有老实态度是根本不行的。”
樊贵民激动地搓了搓手。
人最痛苦的事常常是做错事后很久才明白过来,即便悔恨也已错过了挽回和道歉的时机,从此持续地遗憾。
羞耻是最不愿记起,偏偏最难忘的痛苦。
她能宽厚地没有继续追究,实在是太好了。
伸出刚被泡得暖烘烘的右手,他真诚握住她迎过来的手:
“对不起。”
“以后做事多考虑下后果吧。”
阿木古楞走进撮罗子时,瞧见的就是樊贵民隔着冒热气的大铁锅与林雪君握手道歉的场面——这一幕,即便是快要15岁的少年,也觉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了。
三人围坐铁锅边取暖,樊贵民起身准备出去帮老萨满给‘将用作手术房产房’做消毒和布置工作,掀开狍皮帘子时,忽然想起之前林雪君说过的“万一没带手术道具、猎LQ枪、槟榔子怎么办”这句话,疑惑问道:
“手术刀具是要给患鹿开刀用的,槟榔子是配置驱虫药用的,猎LQ枪是干嘛的啊?”
它跟手术道具及槟榔子放在一起说,难道不是用于驱赶狼群,而是也用于治疗?
林雪君抬起头,如他所猜地点头:
“用来给患鹿做开颅手术的。”
“啊?”樊贵民惊得瞠目。
啥意思?
用枪给患鹿开颅???
第236章 自制土圆锯
孩子总是更容易信任。
作为产房的、远离营盘的撮罗子被全屋重新布局和消毒,连头顶的孔洞都被扩大了,因为动手术需要足够的光——撮罗子没有窗,只能尽量在保存温度的情况下把‘天窗’开大。
一圈直木围就、兽皮圈搭的简易木屋,逐渐有了特型手术间的雏形。
林雪君从自己兜带的子弹中拿出一个,交给那哈塔部落里长年跟铁和猎枪打交道的老人帮忙改造。
手术需要非常多的热水、手电光等辅助,那哈塔部落的人无论小孩老人都去山里、河边搜罗雪、水和冰,为手术用水做储备。
邵宪举则赶去子佑人公社距离这里最近的生产队,去借手电筒和电池。
生产队里很多人听说林雪君同志要在山上的部落里做手术,立即派出了队里学习能力最强、最聪明、认字最多的两名年轻人跟着邵宪举,帮忙背东西,顺便去给林雪君的手术帮忙。当然,主要还是去学习。
这几日天上云层很厚,子佑人公社里的乌珠穆沁老人(熟悉草原的人)预测,近些日子又会有大雪了。
邵宪举请托生产队派人去场部报告林雪君在那哈塔部落里工作的进度,也将林雪君居然要做开颅手术的消息带到了场部社长办公室。
张社长惊得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不过思考了十几秒,就决定派人去那哈塔部落帮忙。
专挑年轻的、学习欲望和能力强的、积极上进的好同志,明显也是为学习。
在队伍为了赶上手术紧急出发时,张社长又将场部办公室里文笔最好的文员同志派了出去。
“好好观察,好好记录,回来写一篇好文章。为林同志,也为咱们子佑人公社发发声。到时候我们自己表扬一下咱们与鄂温克部落里的同志们互帮互助的精神,做做宣传工作嘛。”张社长戴着雷锋帽,一路将队伍送出场部,目送他们渐渐消失在晨雾中才转回办公室。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张社长的情绪都维持在兴奋状态。
想到林雪君同志所在的呼色赫公社今年收获的荣誉,张社长就觉得热血沸腾。
现在林同志来了他们子佑人公社,好像也将获得荣誉的机会带了过来。
他必须好好抓住。
如此一想,他又从办公椅子上站起身,拐出去喊人安排。
临时又抽调了场部储存的一些西药中药,加上几名脑子聪明、体力好的年轻人,再次出发往那哈塔部落去了。
如果不是场部工作繁忙,张社长实在脱不开身,他恨不得自己赶过去帮助林雪君主持治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