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读过文章后,喊来办公室里另外两名小同志下达了几个小任务。第二天下午,她办公桌上便多了几沓文件、报刊及书籍——林雪君这两年来发表的所有文章,各报刊杂志刊登的关于林雪君的所有新闻,以林雪君救治野马为主题的连环画,还有她参与主编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等。
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周志通读了这些文件、报刊和书籍,对林雪君的事迹,和她的能力有了个笼统但相对立体的了解。
除了救治生产队里的牲畜外,她每年冬天还会在生产地里开班教学,培养更多赤脚兽医;
撰写畜病防疫及治疗的专业文章,通过报纸刊登的方式将兽医相关知识传递向一线牧区的基层牧民;
她撰写草原抗旱、抗虫灾的专业文章,将他们在呼盟积累的经验和掌握的有益知识,传递向所有受灾地区;
她编纂中药书籍,受益群体辐射向全国……
开颅手术……将子弹头改造成开颅用圆锯,缩小创口的前提条件,是能非常精确地把握到多头蚴包囊在病畜头颅的具体位置。
这需要掌握非常多的前置知识,她学习到了,研究到了,也通过经验总结到了,并没有藏私,几乎一天没耽搁地将自己实践证明可行的技术,写成文字,进行投稿。
林雪君同志极度渴望将自己的知识落实,并教会全国有需要的人。
周志手指敲着桌面,对自己偶然注意到的这位拥有强大力量和助人助国渴望的小同志,忽然充满了兴趣。
……
……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雪太大的话,明年春天什么样且不说,今年冬天大家可怎么过啊。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冬牧场在松林边的挡风窝里,还算好的。
有那冬牧场就在平坦的大草原上,一棵能挡风挡雪的树都没有。牧场里都是迁徙过来的毡包,没有土坯房、没有大火炕、没有满山的柴给你捡、也没有满山的树可以砍来应急。冬牧场上储存的草都露天堆着,数量有限。牛羊全在露天的棚里,单靠一身毛和群聚挨挤着取暖。
他们可咋扛这白灾啊?
“白灾一来,草原上的人和畜群难,其他动物也难。”大队长愁得扶额。
“狼群一旦饿狠了,就得往咱们这边跑。冬牧场里这么大的畜群,不知要成为多少野兽的目标。”
庄珠扎布老人干嘬着老烟袋,开口道:
“把驻地里的狗都送到几个棚圈里去吧,以后不能只留饲养员一人守夜了,太危险。每天晚上多派几个青壮,背着猎枪一起守着吧。跟陈木匠他们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把棚圈加固一下。
“小梅那院子里动物也多,她那院子也太矮了,院子又靠着后山,野兽要是从后山过来,居高临下往她院子里蹦,那就完了。那一院子的牛羊鸡鸭呢,小梅和衣秀玉那小同志到底是俩姑娘,我有点不放心。
“要不就让阿木古楞过去跟他们住,他年纪轻,不落口舌,又能顶事儿。”
“我跟小梅商量一下再说吧,她自己会用枪,也挺厉害的。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她置身在危险中,这一生产队的牛羊马啥的,都得靠她看顾呢。”大队长抹一把额头,“实在不行就让昭那木日把毡包扎到知青小院边上去。”
在大队长和庄珠扎布老人担心林雪君的安全时,林雪君屋内火炕火墙烧得暖暖的,从窗口跳进侧卧躲风雪的老母鸡照旧在下蛋。
炉灶上烧着锅茶,从那哈塔部落背回来的冰坨鹿奶还没喝完,等锅里的水烧开,到屋外冰桶里取一块鹿奶丢进茶锅,暖烘烘的室内便有了奶香。
为了节省燃料,林雪君将阿木古楞拽到瓦屋里取暖,多个人屋里也更暖。
衣秀玉蹲在门口炮制药材,林雪君坐在炕桌这边趁记忆中的知识还没忘记,一一记录在自己的本子里。反正本子很多,各报社出版社送过来的信纸和本子多到够全生产队的孩子写一年作业。
阿木古楞坐在炕桌另一边盘腿画画,《图鉴》2的任务画完后他又自由了,想画鸟就画鸟,想画昆虫就画昆虫。
这次他没用林雪君帮忙,自己就给新画拟了题:画益鸟。
根据杜川生教授写给林雪君的信中对益鸟的描述,加上他自己的记忆,他画出了各种益鸟的样子,包括翅膀、喙、爪子等特征。在画的边上,他还会一笔一划用自己一直努力练习的汉字在边上做该鸟习性和筑巢方法的标注。
房间内刷刷响的都是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交错着衣秀玉指尖滑落中草药的窸窣,与火焰呼呼燃烧的自然响动。
宁静的暖室外,忽然发出一阵砰砰响动,伴随一声犬类惨嚎。
林雪君吓得啊一声从炕上跳起来,趿拉上室内棉鞋便往外跑。
衣秀玉在门口,最先裹上棉袄拉开门,可先迈出屋的却是拉住林雪君、后来居上的阿木古楞。
少年戒备地迈进院子,林雪君和衣秀玉的脑袋分别从他左肩和右肩后探出来,一起往院里看。
惨嚎的是在院子里玩雪的小小狼,屋顶积了好几天的雪被风吹落,一块一块地往下掉,砸到了没来得及跑回狼窝的小小狼。
房顶的雪噼里啪啦往下掉,三个人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这小型‘雪崩’。
牛棚被雪块砸得噼啪作响,院子里半个小时前阿木古楞蹚出来的路再次被掩埋,扬雪遮蔽了所有人视线,院子外的屋舍、树影全消失了。
知青小院仿佛处于一个空白空间,成为一座仅剩三人的孤岛。
直到屋顶的雪落尽了,阿木古楞才走进院子,用扫帚扫落牛棚上的积雪,扶正被砸歪的木板。
三人一起在院子里重新蹚出几条路,院外的白茫茫中忽然浮现一团又一团模糊而诡异的黑影。
林雪君拄着铁锹盯着那一团团黑影靠近,渐渐辨认出了驼鹿、牛、羊、狍子和马的形状。
巴雅尔最先冲出迷雾,朝着她哞了一声。
看样子山上也刨不到什么吃的,巴雅尔带着队伍回家找饭吃了。
戴着大手套的右手扶落巴雅尔头上背上的雪霜,接着是拱开驼鹿弟弟凑到林雪君面前的小红马。
明明那么大一匹骏马了,却还是喜欢拱着她让她摸。
林雪君仰头挠它的下巴,它便仰着脑袋享受。后面驼鹿弟弟和羊嫌它碍事,它便挪开屁股让开路,脑袋却还是伸着,要林雪君继续挠摸。
一旦林雪君的手停了,它便低头拱她以示催促。
不养马之前,林雪君从不知道这种看起来英俊飘逸、沉静骄傲的动物,居然也能这么会撒娇捣蛋。
每次小红马捣蛋,巴雅尔都是纵容的。无论小红马怎么闹,巴雅尔都能恬静地默默舔它马脸。
只有苏木能治得了它,每次苏木走过来一转向,拿屁股对准小红马,小红马就颠颠跑了——它怕苏木尥蹶子踢它。
在小红马跑回院子前,林雪君一巴掌在它屁股上拍了下。这才转头抱住苏木的脖子,用力拿脸去蹭——用自己的热脸贴苏木凉冰冰的大马脸。
大黑马现在也习惯了林雪君的亲热,被她带进巴雅尔和人类的社群,它不仅习惯了人类毫无边界感的爱抚和拥抱,也渐渐学会了用人类理解得了的方式与他们相处。
在林雪君用脸贴它时,它非常给面子地没有跺足撇头,而是像小红马一样转头去叼林雪君的头发。果然逗得林雪君又躲又笑,屡试不爽。
待林雪君终于松了手,大黑马这才高昂着脑袋跨步走进院子——哼,小小人类,被聪明的黑骏马拿捏得死死的。
大雪一天一天地下,人们倒是不缺水喝,就是有点过于多了,家里柴禾牛粪囤得多的,简直能把澡洗够。
狍子本来是八九月□□,胚胎延迟着床四到五个月以便确保小狍子能在温暖的6月出生。但跟着巴雅尔在后山游牧的一只耳吃得饱住得暖,居然在11月底就产仔了。
看样子在7月开始发情起,一只耳就立即谈上恋爱、开始妊娠了,跟大自然中的纯野生狍子的孕育与出生节奏完全不同。
不止如此,一般狍子妈妈在野外生双胎的话,会在相距十几米的两个地点分别产仔和哺乳。一只耳却将两只全生在了知青小院,一个在穆俊卿帮忙扩建的半包围结构的挡风牛棚里,一个在瓦屋后囤干草的屋檐下。
林雪君怕小狍子冻到,干脆全给接进了侧卧——跟鸡鸭鹅们一块儿住,没有火炕,窗口还开着个可以让鸡鸭自由出入的曲折通口,但挨着火墙,冷热适宜。
小狍子叫起来嘤嘤嘤地,刚出生便毛茸茸,两个耳朵显得格外大,像个大耳朵小精灵,无比可爱。
林雪君在家办公越发容易分心,伏案一会儿便想往侧卧跑,撸会儿小狍鹿毛茸茸的短毛,戳戳它湿漉漉的鼻子。
因为一只耳被喂得好,有菜有草还有苹果干吃,奶水特别足,林雪君每天还能偷一碗鹿奶喝。
据说鹿奶防止贫血,富含各种微量营养物质,增强骨骼健康,提高免疫力,超大量的维生素E和A还能美容养颜。
林雪君带着衣秀玉和阿木古楞每天用它煮奶茶,补得各个面色红润,跟小狍鹿一样健康茁壮成长。
大雪下到第八天终于停了,驻地里立即涌出二十多号人来扫雪,没一个是第七生产队的,都是从公社其他生产队赶过来跟林雪君学习兽医技术,恰巧被风雪困住的学徒们。
这些日子因为风雪大,牛棚里站不住人,林雪君的课停了,大家只好关在屋里背林雪君教给他们的口诀等知识点,或者去吴老师的课堂蹭课。
即便在学习,大家仍有种在第七生产队白吃白住的愧疚感,雪停了终于能出来大展身手,扫房顶积雪、扫院子扫路、上山捡柴劈柴、去清理驻地外冬牧场上被雪埋住的土路——快让他们干点活吧,不然不仅要呆得长毛,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啊。
第七生产队大食堂里的食物太好吃太丰盛了,来学习和劳动的人都被喂胖了。
不过今年各生产队过来的学徒不止带了钱和土豆白菜之类的食物,还带了整羊和大牛腿等肉食。
今年全公社响应林雪君在报纸上提及的【一年羊出栏】政策,所有生产队都比往年富很多,大家冬储数量都大大提升了,派学徒来跟林同志学习,自带的肉食菜食和金钱礼物自然也提了量。
大家争先恐后地干活,热热闹闹地吃喝,大雪虽封了路,人民却没有受冻挨饿。
第二个雪停的早晨,四周白晃晃的都是雪花反射的光,动物们晃得纤毛毕现,格外漂亮。人脸照得粉扑扑格外剔透,皮肤上一层细小的绒毛在冰雪寒冬中都更晶莹了。
风也停了,阿木古楞用雪水做了6个冰桶储物。林雪君的院子昨天就清理出来了,今天赶到木匠房把穆俊卿打的多出来的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凳子都搬到扩建后知青小院空出来的中庭。
仓房里翻找出之前捡的铁匠盖旺不用的铁网,刷洗干净后架在燃烧着热炭的大铁盆上。
铁盆下面垫了陶土砖,铁网上摆了烧奶茶的小铝壶。铝壶里的奶茶咕嘟咕嘟冒泡后,再丢几颗带皮的花生、核桃等坚果在铁网上。
棉花坐垫、布坐垫和旧棉袄铺在凳子椅子上,林雪君大喊着呼朋引伴。穆俊卿、王建国等知青和托娅等几个蒙古族小伙伴全从家里赶过来,托娅丢了几根风干牛肉在铁网上,穆俊卿和另一个男知青端了个更大的铁盆放在脚边取暖。
王建国切了一盘腌制好的羊肉片、牛肉片、五花肉片,衣秀玉和乌力吉大哥家8岁的琪琪格洗好了白菜叶子用盘子盛了放在桌上‘铁炉’边。
昭那木日盛了两碗家里的松树子、瓜子,奥都带着他的大蒙獒塞根和一兜榛子及晒干的蓝莓果……
几十分钟后,长桌边便围了一圈人。大家坐板凳、坐长凳、坐椅子的都有,于是一眼望过去高的高、低的低,一点都不齐。
但没人在乎这些,王建国用孜然、酱油等腌制的肉混着洋葱条往铁网空着的这头上一放,滋啦啦烤肉的味道瞬间便压下了奶茶的香气。
“哇——”
“啊啊啊!”
“呜哇~~”
一圈尖叫声此起彼伏,大家磕着瓜子、喝着奶茶,挤挤挨挨地聊天大笑。
穆俊卿脱掉手套,将手上干木匠活弄破的伤口和一块冻疮展示给林雪君,叹息没有保暖又不影响干活的手套用。
林雪君起身去取了冻疮膏给他抹上,最后干脆将冻伤膏塞他兜里让他回去每天抹。
阿木古楞一直盯着面前的五花肉,特别勤快地翻动,待两面焦黄,肉上印出铁网的格子,他立即将之夹起来送到林雪君面前。
哪知林雪君的盘子里装满了坚果,没处放肉了。眼看着肉上的油汁要滴落,她干脆嗷呜一口就着阿木古楞的筷子尖儿将肉吞掉。
一边咀嚼一边幸福地大叫:
“太好吃了,嘶嘶,呜呜……”
就是有点烫。
年轻人们在大雪之后的寒冬中围炉煮茶,成年人们则几几一屋地围着炕桌打麻将、侃大山——劳动过后肆意地娱乐,真是悠闲又幸福的休息日。
满盘子的肉快吃尽时,后山往驻地走的坡路上忽然响起狼嚎声。
林雪君立即站起身,伸手下压示意所有人噤声。
仔细听了几秒,林雪君听出嚎叫的不止沃勒,还有小小狼的声音——这俩狼去后山巡逻回来了。
大雪后不仅人类出了屋,各种小动物大猛兽也都出洞觅食,难道沃勒和小小狼遇到了危险?
挤出座位,林雪君冲回屋挎上猎枪便奔出知青小院,直奔后山而去。
阿木古楞等人也都跳起来抄上家伙随林雪君奔出支援——沃勒,两脚兽救援团来了!好大一群两脚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