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间土坯房里,波日特夫妻二人加上个小儿子,全跟着林雪君一起陪着大狗,过年的准备都顾不上了。
“嫂子准备好包饺子的面和馅儿了吗?”林雪君只得主动找话题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都准备了,最近不吃肉,那不都等着过年这一顿呢嘛。酸菜肉馅的饺子,我拌得老香了。想着过年了我们吃,也给狗吃点。这……也不知道它还有没有福气享受这一顿啊……”
“能的。”林雪君笑着拍了拍嫂子的手背,在对方勉强回以一个笑容后,她终于端起炕桌上的奶茶,慢慢啜饮起来。
除夕,谁家遇上这样的事儿都笑不出来。
林雪君没说太多安慰的话,而是捧着奶茶走到了窗下用破缸做的狗窝前。窝里用旧衣服和干草垫得厚厚的,一窝6个小狗在里面拱来拱去地吭吭,都是刚出生没多久的,眼睛还闭着呢,软乎乎的特别可爱。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绒绒、热热的手感,心都要化了。
它们现在都不具备自主吃东西的能力,全要靠母狗喂养。如果母狗没了,波日特夫妇也没有手喂它们的条件。现在人想顿顿喝奶都做不到,更何况是狗了。
别人家有奶的母狗要下奶也得主人舍本好好喂才行,每条母狗都下一窝崽子,哪还有余力喂多的小狗呢。
手指戳了戳黑白花的小狗崽,小东西立即转头过来张大没牙的粉嘴巴来含林雪君的手指,接着便是一通嘬。
小狗一天没喝奶,都饿了。
“大哥,给小狗整点奶水喝吧,大狗就算救过来了,也要明天才能喂奶。今天饿一天小狗们受不了的,体质下降就可能生病,别大狗治好了,小狗又不行了。”林雪君转头对波日特道。
“……成。”波日特虽然心疼钱,但只迟疑了几秒,便转身出了门。他狗崽子里那俩黑白花的,被其他生产队来学习的学员预定了,等小狗长大一点,能喝汤吃杂食了,就买走。
能牧羊的好狗,一条5毛钱呢。
掏了几角钱,波日特买了两大块奶坨子。既然买了,干脆多买点,过年嘛,人和小狗一起喝上。
心里惦记着大狗,他拎上奶坨子便一路小跑回家。
路上还被硬雪拌了一跤,幸亏奶坨子冻得杠杠的,他摔瘸了它都没事儿。
他爬起来拍拍裤腿子,顾不上脚疼不疼,继续往家跑。
几年前小路边的座座毡包如果已被土坯房取代,炊烟袅袅,大家都住上了带小院子的大房子。波日特忽然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驻地,转头看看几步外被清理出来的自家院子,他抱紧了怀里的奶坨子,再次迈步。
将大块的奶坨子冻在院子里的冰桶里,小块奶坨子带进屋煮了喝。
他才推开门,还不待开口询问,就听小儿子急不可耐地大声嚷嚷:“阿爸,阿爸,狗好了!”
波日特关上门,转头一望,便见刚才出门时还倒在炕上的大狗如今已经站在地上了,正对着水盆呱唧呱唧地喝水。
大狗见到主人回来,立即放下水盆不顾,摇摇晃晃走过来,甩着尾巴迎接。
身体再不舒服,好像也比不上扑抱主人重要。
波日特看见大狗激动得便要展臂去抱,胳膊要动,才忽然注意到怀抱着的奶坨子。他哎呦一声,忙将之放进锅里,又盛装了些干净雪,把奶煮上了,这才转身惊喜地去抱大狗。
“太神了,林兽医,药到病除啊。”他蹲在地上,搂着大狗一边摸一边仰头道。
林雪君正在收拾药箱,笑着道:“病理很简单,其实就是营养没跟上,缺钙缺营养了。所以见效才快。不过这个症状如果救治不及时,也是要命的。它哺乳期间还是隔三差五给喝点好的,去大食堂要点大骨头啦之类的。回头我家里有的话,也给你带点。”
“不用不用,之前我放牧的时候,每次都会捡一点草场上的骨头回来。最近轮到额日敦放牧,这才没骨头捡了。回头我让额日敦也帮我捡点就行。”波日特忙笑着摆手,掏了诊金和药费塞进林雪君手里,他不好意思道:“大过年的请你过来干活已经够不好意思了。”
草原上经常能遇到狼等野兽吃剩的黄羊等动物的尸骨,它们没办法把大腿骨咬断,人类捡回来用斧子劈两段还能熬骨髓汤。冬天万般不好,但能提供一个巨大的冰箱环境,草原上捡的骨头肉都是好的,只要热水煮透了,那汤人都能喝。
“真有办法。”林雪君听了点点头,觉得这办法真不错,她都想去草原上捡大骨头棒子了。
收好药箱,林雪君又帮波日特夫妇喂小狗——这下她压在药箱下方的破洞的旧手套终于又派上用场了。
虽然胶皮已经硬了,还破了洞,已经不能再作为医用手套使用了。但将破的小孔洞当喂奶口,把牛奶灌进手套里用来给小狗喂奶却正合适。
“林同志不止医术好,还聪明呢,这办法好哇。”波日特笑着一个劲儿地夸,接过林雪君手里的胶皮手套,蹲在狗窝前新奇地当期临时‘奶妈’。
林雪君被夸得心情颇好,忍不住说起用子弹壳做圆锯,拿拖拉机发动机当震荡机器给大公牛碎结石的故事,逗得一家三口惊叹不已。
缓了些时候状态越发好的大狗还想去喂奶,林雪君却抱着它将它带到一边,用小盆接着,把母狗的奶水都挤了出来,交代波日特一家今晚也要一直这样操作后,这才放心。
喂过了小狗,他们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
“走去大食堂吃饭了。”波日特哎呦一声,忙着急忙慌地喊道。
可不能耽误了吃除夕宴啊。
……
大食堂里,全生产队的人都积极地到位了。
中央假篝火四周的桌椅上坐满了人,大家吵吵囔囔地聊天、嗑瓜子、嗦糖,等着司务长宣布开饭。
大队长站在假篝火边,四望清点人数。
“林同志没在啊。”
“波日特一家不在。”
“小梅还没来。”
“林同志还没到。”
许多人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左右观望,帮着清点人数,瞧见林雪君没在,立即喊道:
“等林同志来了再开餐。”
“对,等林同志到了再吃。”
“谁去找一下林同志?”
大队长才要喊人,阿木古楞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便要往屋外走。
大食堂门口忽然传来聊天声,大家望过去的下一瞬,厚门帘子被推开,波日特最先走进来,接着掀举着帘子让出身位。
林雪君和他的家人随之而至。
“我家狗差点死了,林同志过去打了一针,一下就好了。”波日特见大家望过来,当即笑着炫耀道。
“那当然了,哈哈。”
“林同志来了。”
“小梅来了,司务长,开饭啦~”
“来嘞!”司务长站在打饭窗口后笑着高声应和,当即一举炒勺——红烧大鲤子出锅喽!
一盆盆鱼肉菜品依次上桌,人们争先恐后地端菜布桌。
屋外,大食堂烟囱汩汩向外喷吐着热气,粗粗的炊烟被风吹斜。
黑色的夜张大乌黑巨口,嗷呜吞下携着各种菜品香味的、粗粗的、人间烟火。
第259章 新年的拥抱
拥抱住,从外而内,从□□而灵魂的,整个他。
除夕,是个可以做很多事,会被包容的日子。
大家都可以喝酒,珍贵的好酒终于舍得摆上桌,大家推杯换盏。喝醉了便大声争着抢着讲话,忘记自己往日‘人设’地跳舞唱歌,不再在乎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这是酒的好处,短暂地忘记社群中的那个自己。
因为生产队已经断电很久了,所以假篝火边还摆着真的油灯。
于是大家虽然围着跳舞的篝火是假的,油灯里的火却是真的。
这里没有音乐软件,但有托娅她们的婉转歌唱。
这里没有小品相声,但有得胜叔和其他人吵架闹腾的即兴节目。
这里没有春晚,但有胡其图阿爸的呼麦,有乌力吉大哥的马头琴,有额日敦的搏克舞,有衣秀玉的江南小调,有所有人围着篝火跳的骑马舞。
大雪圈围的小小生产队,有他们自顾自的歌舞升平。
饭后,大家就着醉意帮司务长剁馅。手劲儿大的大力士昭那木日将饺子馅搅得极其上劲儿,多少筷子插进去都不倒。
大家夸赞他厉害,喝了点酒的昭那木日哈哈大笑,笑得胃都看到了。
年轻的高壮小伙子长得越发结实了,虽称不上多么英俊,但也端正顺眼。最打眼的是他那一身筋骨,还有骨子里透出来的豪爽劲气,仿佛是最敦实的土山,野草遍地,却尤为的生机勃勃。
林雪君转头小声跟衣秀玉‘曲曲’:“这家伙体格真好,应该把他送去首都当举重运动员。”
“怪豪爽的。”衣秀玉看着昭那木日笑的那样,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是,情绪价值爆表。”
阿木古楞偷听到了林雪君对昭那木日的夸奖,他挺直胸膛,盯着昭那木日看了会儿,深吸一口气,嘴巴张大,“哈”了两声,豪爽得不太成功,还有点疯。
引来几名知青侧目。
阿木古楞于是闭了嘴,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青春期锚定自己个性时,默默在心里划掉了‘豪爽’二字。
大家收了桌后全围在一起包饺子,来自各地的知青对包饺子都有自己的看法。
无论是往日低调的、不善言辞的,还是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在这时候都要对包饺子的手法发表一番见解——在这件大事上,每个人都认定自己包得才最对。
弯月型的,水滴状的,大饺子,小饺子……甚至还有一点不弯曲的平饺子,以及不需要一下下捏褶子,虎口就着饺子收口的圈儿轻轻一捏就捏好的,千奇百怪的饺子被摆上盖帘,队伍逐渐壮大,直至大食堂的盖帘都装不下。
“每户都领一些回家,盖帘装不下了,大家都回去取自己家的盛装工具。把饺子冻起来,明天早上起来吃。”
大队长拍着巴掌组织大家回去取盖帘,于是人群呼啦啦地往外涌,过一会儿又呼啦啦地涌回来。
饺子包好了,大家分到自己那一份后,这一顿欢庆晚宴便结束了。
在社员们出门时,妇女主任和几位贫牧老代表站在门口,一一向离开的牧户发放今年辛勤劳作的奖励。
有的是一只羊腿,有的是一条五花肉,有的是一小兜白面,有的是一只鸡……
其他生产队困在这里过年的社员们羡慕得不行,原来效益好,日子过得红火的生产队是这样的啊!
不仅不会饿肚子,如果到大食堂吃饭,每天至少有一顿饭能吃到两个肉丸左右的肉。
过年还有新年礼品,瞧瞧那些肉,那不得是最富的城市里最厉害的人才收得到的贵重礼物嘛。
生活居然可以这么好吗?除夕夜吃到大鲤子等好几盘肉菜还不算……那条五花肉瞧着就香,这不得够吃一个星期。
在第七生产队呆得越久,对更好生活的憧憬就越有实感——大家逐渐清晰地明白自己到底想过怎样的生活。
就是第七生产队这样的生活!
即便困在风雪中不能离开,也有足够的食物。白灾中过节还能吃鱼,辛勤劳动有奖励,晚上睡觉不会冻醒……
日子就是要这样才有奔头啊,饿怕了的人即便是在吃肉喝汤的时候,都还能忆起饥荒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