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的绿皮车没有卧铺,只有在火车人少的时候,可以找没人坐的长凳倒卧睡个舒展的觉。
第一天傍晚时,在进黑龙江前上来了一位孕妇。彼时火车上正是人最多的时间段,每个座位都坐满了人,连一些长排座的边缘都有人蹭半个屁股搭坐着休息休息。
大家正考虑着让座时,阿木古楞第一个站起来给孕妇让座。
连过多个小站,一村又一村,一镇又一镇。林雪君想换阿木古楞过来坐,他总是按着她肩膀让她坐着,照旧靠椅子站着,东张西望地观察路人,偶尔掏出自己的速写本,捏着铅笔头在空白处涂涂画画地写生。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以为自己靠着的是火车窗边的金属厢壁,微微回神才觉脑袋下虽有硬硬的支撑,却不像金属那么硬、那么摇晃颠簸——
她枕着的是阿木古楞的肩膀,身体歪靠着的是他的手臂。
孕妇在她睡着时已下了车,阿木将自己拉挺成一个最好靠的背枕,一动也不动。
入夜后的车厢十分昏暗,四周除了火车行进的噪音,只偶尔有人咳嗽两声。远处不知是哪排座位上的人正窃窃私语,风有时将他们吐出的某个字清晰送入耳中,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
林雪君懒洋洋地靠着,似乎还没有彻底醒转。眼眸微垂,目光顺着自己与阿木相依着的手臂滑向他们背贴背的手。
自己的手指放松的微微弯曲,有种毫无防备的柔软之感。指根处的小窝被阴影灌满,像没有底的深潭。
她睡得沉,半天不动一下也就罢了,阿木怎么也一动不动?他也睡着了吗?
正想坐直身体抬头看看他,小手指忽然被勾了下。
她心里忽地一痒,视线捕捉到他悄悄越界到她小手指和无名指之间,若有似无磨蹭她指侧的那根小指——与她的不同,他手指没有柔软的肉感,皮肤下仿佛只包着骨骼,棱角分明,修长而有力。此刻却像是怕吵醒她,收敛了力量,极轻极轻、小心翼翼地试探。
指尖被磨蹭的痒意蔓延,因为长时间不动,又贴着另一个人皮肤而发麻的手背上出现刺痒的感受。
难耐,但她莫名地既没有动,也未躲闪。
悄悄闭上眼,隐去已经醒转的秘密,她的小指再次被勾了下。
以为接下来会有方才一般的轻轻磨蹭,可那根跟她中指一样长的小指再没动过。
火车车身忽地连续摇晃,林雪君揉了揉鼻子,坐直身体,懒洋洋地睁开眼。
阿木古楞转过头,黑暗中只眼瞳亮着两点光:
“对面座位也没人了,你在这条长椅上躺,我到对面,我们可以舒展着睡一觉。”
说罢,他将小包袱拍了拍,感受到掌心下的柔软,确定它枕起来会舒服,这才递给她。
自己则起身坐到对面,枕着胳膊便躺了下去。
方才的擦蹭勾动或许也只是风和行驶中火车带动的摇晃,林雪君枕着包袱躺下,伴着虽然很吵却很有规律的火车噪音,再次沉沉睡去。
……
火车慢腾腾地驶进,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中间换乘一次,到第四天终于到了呼和浩特站台。
两个人才踏上站台平整的土地,便有人迎上来与林雪君握手。
是见过她的去年标兵颁奖大会负责接待标兵的孙主任。
“动物园园长听说你要来,很想请你吃顿饭,他那边动物都长得还不错,狮子又添了一只小的……可惜我们在呼市只休息一晚,吃一顿晚饭,明天早饭后就要出发了。”孙主任跟林雪君分享着接下来的安排,转头看到拎着小小包袱走在林雪君左边的阿木古楞,又伸出手笑道:
“你就是阿木古楞同志吧?我见过你画的《中草药野外识别手册》,还有各大报刊上你画的插画和配图。
“杜教授他们团队发表的论文里,你画的图惟妙惟肖,让人一看就理解了论文中那些晦涩的描述到底是什么模样。”
阿木古楞跟孙主任握手后,孙主任又继续说起他们接下来的行程:
“去敕勒川只能坐马车了,比骑马轻松一些,这边新派的马你未必骑得习惯,坐马车吧。这次负责治蝗工作的杨主任留了4个专员陪你们一起出发,他特别交代,如果你有什么想法,跟这四个人讲就可以,专员还能调动其他单位的人员,大家会绝对配合你的工作。”
出了车站,外面4位陪同专员正等着他们。
坐上小轿车,阿木古楞好奇地东张西望,耳朵里却也在听孙主任讲话。
“本来是草原局那边的人来接你,市长听说后直接把我派来了。一个是我跟你认识,再一个是我能调动的人员更广。在你们出发去敕勒川前,我来配合你做筹备工作。”孙主任一边讲,一边悄悄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上次见面时对方脸上还都是婴儿肥呢,如今却已出落成个眉眼间满满英气的漂亮姑娘。
现在林同志已经19岁了吧?当初林同志小小年纪就能成为全内蒙的劳动标兵,孙主任已觉得她很厉害了。如今蒙西遭灾,来配合治蝗的杜教授居然亲点林雪君来助阵,显然林兽医已然长成非常受器重的大将了啊。
林雪君了解了灾情,得知自己并不是去跟杜川生教授他们汇合,而是带着一部分的绿僵菌分生孢子要带队去另一个区域配合那边的领导干部治蝗。
当即明白自己不是跟着做配合工作而已,而是需要独当一面。
一到了招待所,她便带着阿木古楞和孙主任,与四个专员一起开起大会。
四个被留下来配合她这个陌生的年轻姑娘的专员全程都在审视她,他们听说过林兽医大名,多是在那些她写的文章落款处,或者杜教授等专业文章的署名位。但他们没真的见过她,并不清楚她是怎样一个人,除了有相当学识和专业外,是否真的有领导能力,可以扛起这次的重责。
林雪君未多跟这些人交流,而是直奔主题地谈事。
“能搜集到的植物油有多少?”
“喷壶等容器有多少?”
“饵料有多少?”
“将去的地方环境如何,条件如何,是否有能力支持接下来的工作?”
“目的地风大不大?植被覆盖率如何?沙化情况如何?具体的地理环境怎样?当下的蝗灾情况有多严重?”
她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并将答案一一记录在本子上。
之后便开始静静规划策略,并按照目的地公社的人员数量,缺哪些工具,能提供哪些优势等等因素,拟定起最适合那里的策略。
当四个专员听到林雪君给他们安排的任务可执行性极强,并不是想当然而的胡说八道,且逻辑清晰,几句话便将为什么要这么做的道理说得明明白白,当即放下审视,对林雪君的能力有了新的认识。
四个专员离开后,林雪君又请孙主任帮忙在呼市内组织一个10人左右的挖掘团队——目的地公社‘后套公社’距离乌加河虽然有点距离,但只要10个人左右连续挖四五天,应该就能从乌加河分支处引一条小溪流到公社。
“啊?挖渠?”
孙主任惊讶于林雪君的魄力,站起身走到林雪君身侧,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手指在地图上滑行,听对方给自己讲解计划:
“绿僵菌的保存技术还很弱,我们在公社混好药剂带到受灾的野外,路上天气等因素都可能导致混好药剂中的绿僵菌活性下降。
“河流穿过这片区域,有水了,我们就可以就地现用药剂现混合制作。做好药剂后立即喷洒的效果一定是最好的,我们绿僵菌本就不多,必须珍惜着用。”
林雪君的手指滑动,语声继续:
“这条渠要这样走,如此一来既能在后套平原和草原上滋润土地,无论是搞农业还是牧业,以后都能用上。不止是这次治蝗的装置,性价比就很高。
“另一方面,这里是上风口,从四名专员给到的信息能基本确定,现在飞蝗还未形成,蝗蝻正从西往东南方向缓慢转移,阴山下的平原上也还没集结出大规模迁飞的飞蝗。等我们过去的时候,先就地用王专员搜集的生物药剂和少量绿僵菌药剂喷洒了治蝻。
“杀灭一部分后,再将第一轮没控制住的进行绿僵菌治理,这时蝗蝻应该恰巧已长好翅膀要开飞了……”
林雪君将自己的治蝗逻辑讲清楚后,又谦虚地道:
“暂时流程是这样,过程中随时遇到变数,再随时进行修订。
“孙主任,我的需求是至少10人挖渠小组,人数如果能更多,水渠可以宽一些,速度快一点,当然最好。”
孙主任点头应声,拍着胸脯保证过,便出了房间去安排。
再离开招待所时,她专门安排了楼下的招待员送些水果和刚上市的西红柿等吃的到林同志房间。
待联系过四五个人,终于找到专业挖渠的团队,召集好26个挖掘手,安排好他们坐的马车和接下来他们挖渠过程中的吃穿住等事项,转回招待所想带着林雪君出去吃饭时,才得知林同志和阿木古楞同志已经在招待所边的小食堂吃了顿饺子,早早歇下了。
孙主任光顾着干活,这会儿才想起林雪君他们一路旅途劳顿,肯定已累得狠了。
又在招待所一楼交代几句,孙主任这才回返市政府办公室。
晚饭后,加班的市长也还在办公室里,瞧见孙主任当即招手喊她过来问话。
“怎么样?林雪君同志做得怎么样?接下来的工作能安排好吗?带不带得起那4名专员?”市长放下手头的文件,抬头关切地问。
“林同志?”孙主任抿唇思考了下如何组织语言,才继续道:“她何止是将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她还安排我帮她组织了一个挖掘团队,要在后套公社外挖一条渠,直通向乌加河。这条渠现在用来配合治蝗做药剂,以后可以用来负责给后套平原上的农业和敕勒川草原上的牧业提供浇灌及牲畜饮用。
“她还想在挖好的渠边种胡杨,一则吸引鸟类在河边的胡杨林筑巢产育后代,吃虫调节生态,在飞蝗过境后稳固治蝗成果。
“以后这些胡杨驻扎好了,越长越大,逐渐成林,还能巩固水土,保证人工挖好的水渠即便经过泥沙淤积,仍不枯竭消失……”
她现在回办公室就是要联系治蝗小组安排买胡杨树苗和种植人力等工作的。
“……”市长听得怔然,“这不止将现在的治蝗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连未来几年后套公社那边的治沙、农业发展、牧业发展都安排上了?哈哈……”
真是……有魄力又有趣的年轻人。
第281章 有何不可
沙尘暴名不虚传。
春风一点也不懂人类的焦虑,它们只管狂欢蹦迪,才不管裹在风卷里的到底是阳光雨露,还是风沙蝗虫。
呼伦贝尔的风也很大,却不是拍脸如刀子刮般的夹沙风。幸亏出发前听了孙主任的建议裹了布巾围头遮面,只可惜没把墨镜戴来,但一想到这砂石风会把墨镜刮花弄坏,又觉得没戴就没戴吧,算它逃过一劫。
出呼和浩特行上七八个小时,天色忽然就变了。
前方天地全消失不见,灰蒙蒙的世界被土黄色晕染得一塌糊涂,仿佛正有个孩子在天上胡乱挥洒毛笔,不顾画纸上生灵的死活。
几辆马车卷进浓黄之中,被风沙吹得摇摇欲坠。前后紧邻着的两辆马车,除非紧靠着,不然便看不清彼此。
林雪君一车上的人都将衣领拉起来,把头完全缩进衣服里,临时成了个藏头露尾的乌龟,还鲜活着呢,就已经被黄沙掩埋。
天地间广阔的黄沙便是大墓,不用挖坑不用焚烧装罐,随处那么一躺,闭上眼睛就是安葬了。
林雪君束紧了领口,把头脸藏在衣服里,仍觉得满嘴满眼的沙子,嘴巴稍微动一下,都牙碜。
衣服等所有布料都被风吹得咧咧作响,身体被推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从马车上滚下去,她不得不伸手扒住了车板,又担心连车板一起被掀翻。
沙尘暴名不虚传。
马车寸步难行,不得不在一个凹坑里暂停。车把式被风吹得几乎没了人形,仍死死拽着马缰,抱着马脖子不停安抚,生怕马受惊跑走。
林雪君等人蜷着身体并肩坐在马车下,用马车板挡一挡风。
不一会儿工夫大家的鞋子屁股就都被沙子埋了,细沙无孔不入,挡也挡不住。
感觉肺都被沙子填满时,风暴终于渐渐小了。
在风中坐了一个多小时,可见度恢复到可以行进的程度,大家忙开始赶路,生怕晚上不赶到后套公社的话,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外过夜、随时与迷路的野狼野骆驼偶遇。
“这样的环境下,蝗虫这些害虫是怎么活下来的?”林雪君抹一把嘴上的沙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也不是天天刮沙尘暴。”陪同林雪君工作的招待员小周呸呸两声吐掉嘴里的沙子,一边咳嗽一边答。
绕过一片戈壁时,马车队伍偶遇了一只骆驼尸体。
骆驼一生几乎不生病,能在非常恶劣的环境里欢度一生,却也有例外。
林雪君放眼渐渐清晰的大平原,又远远看到人类的聚落。那些烟囱在糟糕的天气中仍汩汩喷吐炊烟,模糊如噩梦般的画面里,隐约能看到人类挥舞锄头或扛着扁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