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中有飞蝗吗?”
他的声音沉沉的,竭力克制的轻颤只有自己才听得出。
“你是哪位啊?”对面吵吵囔囔的,接线员语气并不很客气。
“草原局办公室,刘丰收。”
“啊,啊,刘局长!”接线员忙郑重起来,不等刘局长再问,已倒豆子般汇报起来:“没有飞蝗,局长。我们安排了几十个人出去做采集,风里都是沙子和被风吹起来的垃圾,没有飞蝗群,没有!”
“……”刘丰收好半晌没有说话,只握着话筒,望着窗外天地不见的一片黄。
“局长?局长您还在吗?”话筒中传来呼喊声。
“在,好,好。”刘丰收终于回过神来,对着话筒,只能一个劲儿地念好。
一天后,今年最厉害的一场沙尘暴过境,直吹向了首都。
之后的几天里,附近公社的电话终于陆续恢复,自治区草原局办公室终于打通了几大公社的电话,了解了杜川生教授等人的工作情况。
杨主任临时治蝗工作组安排了多个区域多个小组分批先后针对蝗灾区进行治蝗工作,鼓励社员捕蝗、兜捕焚烧、喷洒烟叶水等作为辅助治蝗手段,喷洒绿僵菌为本次治蝗工作的主要策略。
风从西北吹向东南,蝗虫便在西北风中逐渐集结,治蝗小组最西北处的战线最先开始喷洒绿僵菌,他们只负责喷洒,却没办法得知效果。
可几天后的下风口公社却认真记录下他们观测到的情况:
【蝗虫集结迁飞,路过公社才开垦过的农田。社员们组织起多个捕蝗小分队,捕捉的过程中发现蝗虫虽仍在迁飞,速度却十分缓慢,且大量蝗虫并没有很强的蚕食田苗庄稼的能力,它们动作缓慢,反而不如本地蝗虫活跃。】
【在迁飞来的蝗虫身上发现绿色绒毛。】
【迁飞过来的蝗虫大批量死亡,田垄间的本地蝗虫也出现动作迟缓,不爱啃食的情况。】
【本地蛾类、甲虫类害虫也出现感染绿毛的情况。】
少部分蝗虫仍在顺风迁飞,可它们没有使更大区域庄稼和草野受害,反而将‘疾病’传播向很大一片区域,连没有像飞蝗一样泛滥的害虫也遭了殃。
社员们顶着风沙努力挖渠,将阴山下乌梁素海、乌加河、艾不盖河等湖泊、河流水引向田野,不服输地与风沙和干旱抗衡。
最初会迁飞的蝗虫逐渐死光,最后一批被感染的害虫移动的范围有限,而新的蝗蝻尚未集结成具有迁飞能力的飞蝗,渐渐的,流动中的绿僵菌的威力在一定区域后失去效用。
蝗蝻们爬啊爬啊吃啊吃啊,又组成了新的集群,待它们在群体中生长出可以迁飞的翅膀,西北风助它们一臂之力——在下风口区域,又集结起新的飞蝗群。
而在它们即将抵达的田野,塔米尔他们的治蝗队伍早已蓄势待发。
治蝗各个小组仿佛接力一般,在从西北而向东南的阴山脚下,拉出了一条守卫阵线,帮助今年因干旱等原因而晚种的庄稼争取生存的空间。
飞蝗便这样一茬又一茬地死去,在新的区域重新集结,再死去。它们迁飞途中带着疾病和坏胃口,没能如往年般造成大规模的杀伤力,反而将疾病传播向更多害虫。
直至最大的城市外,最后一茬飞蝗被林雪君扑杀在距离呼市几公里外,这条漫长的治蝗战线终于收网。
沙尘风暴没了黑色飞蝗的加入,孤零零地卷过城市,没落地消弭在远方山林屏障前,不得寸进。
…
林雪君并没有用尽所有绿僵菌,在蝗虫于后套公社附近的草野间集结迁飞时喷过药,她便一边带着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边拓宽水渠,沿着水渠种遮阴的胡杨树,一边跟张社长和秦大队长商量建蓄水池的事。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没有等到新一批迁飞路过的飞蝗,整片平原的害虫在绿僵菌放肆生长的一周多时间里悄无生息地死亡。
而在新一批害虫生长起来前,绿僵菌也在这片土地间扎根潜伏,等待新的寄主出现。
人类也没有闲着,他们趁这个空地,翻土浇水施肥,努力耕种。
飞蝗过境到发现虫体感染用了3天时间,飞蝗彻底过境再未出现时已是第六天。
这天傍晚,灰蒙蒙的沙尘天气中,忽然出现了丝丝潮湿气息。
一群人簇拥着林雪君聊着治蝗、挖渠和鸡群健康问题,走出大食堂,忽然都被定在了院子里。
林雪君摸了下突然湿润的鼻子,又仰头伸出右手。一滴水落在掌心,托到眼前,湿润晶莹,裹着几颗细沙,在傍晚晦暗的光照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是雨水。
天空变得愈发阴沉,所有人抬头,扫视整片天空。雨忽然哗啦啦变大,猝不及防地泼了社员们满身满脸。
可没有人恼它,大家齐声欢呼,不躲不跑,全站在雨中大叫蹦跳,奔跑着口口相传:
“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啊——”
秦大队长仰头对着天,万千雨滴落下,湿润了他的头发和眼睛,他抹一下脸低下头,却发现眼睛没有雨水却仍湿润着。
林雪君脸上露出笑容,同行的姑娘和妇女忽然都朝她拥过来,大家哈哈大笑,又在雨中放声哭泣。
终于下雨了,他们一起扛过了这一年的春天。
只一夜雨,空气中飞卷、漂浮的沙便被拍落了大半。植物在雨露的滋润中疯长,只一夜,灰蒙蒙的世界就忽然有了绿意。
阿木古楞清晨推开窗看到的总算不是一片闷人的黄,草野中的绿色精灵都冒了头,嫩嫩的新芽上托着露水,湿润而可爱。
连黄土房窗檐下也钻出了一只无名小草,迎着朝阳伸展轻薄而有力的芽叶,于细小的风中悄然舞蹈。
希望也许会晚到,但不会不到。
绿色总会长出来,早长晚长,都一样的娇艳蓬勃。
在这个绿色的下午,林雪君作为最后一个治蝗小组的负责人接收了来自呼和浩特草原局的感谢和慰问电话。
局长秘书语气非常兴奋,声音充满了遮掩不住的喜悦,他不住口地道‘辛苦’,一直不停地关心治蝗小组的工作是否遇到困难,成员们的身体如何。
又真诚地表示,如果有什么需要,尽请提出来,每一位治蝗小组的成员都是功臣,草原局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他们。
“今天会有一辆车从呼市出发,装满您提出的胡杨树苗,送至后套公社,如果林同志还有什么别的需求,您现在提出来,我立即给您准备上。”秘书的话语诚恳,等待话筒另一边的林雪君提要求。
话筒中不时传出平稳的呼吸声,显然对面的人正在思考。
足足过了一分钟,秘书才听到林同志的回答:
“那请帮我买一袋糖吧,我想要五十粒,最普通的小圆粒糖就行。得请你帮我垫付金额了,等我回到呼市会将钱还给你。”
“……”局长秘书无论如何没想到林雪君同志提的要求会是糖。
他静了一会儿,才忍不住摇头轻笑,果然还是个才19岁的年轻人啊,做着如此重要的任务,心里惦记的居然是糖。
拢了下头发,他语气中带了些纵容,柔和地道:
“没关系,不需要给我钱,这次任务有预算,买糖是绰绰有余的。50粒可够多的,怕会吃坏牙齿呢。”
话筒对面顿了下才传出林雪君的道谢:
“多谢你了,沈同志,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的孩子一直在帮忙捉活蝗虫做寄主传染源,跟着帮了很多忙。
“他们出生起,从来没有吃过糖。”
第285章 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总要有人脚下有泥,“心中有农,“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送胡杨树苗的几辆马车抵达第一生产队,全生产队社员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来耕土、种树苗、浇灌、施肥。
林雪君召集起全生产队所有孩子,挨个发糖。
孩子们看着林雪君手伸进裤兜,抽出来时掌心便变魔术一般多一颗糖,真是神奇。
拆开糖纸,将糖放在嘴里,像林雪君说的那样,不要吞咽,不要嚼,把糖放在舌头上,细细地嗦。
那是什么味道啊,天啊!那是什么幸福快活的感觉!
这就是糖嘛?!
这一天的快乐,和很长一段时间记忆里鲜明的幸福,都是林同志提供的。
从吃过糖的时刻开始,林雪君就征服了全生产队的孩子。以后这帮大小不一的小家伙们就是林雪君指哪打哪的亲亲小弟了,她去哪儿,大家就跟到哪儿,她要干什么,大家都支持!
一群快活而充满活力,绝不会扫兴的可爱生命。
治蝗成功,公社很快会得到一部分的配合奖金。
张社长从场部调了大厨师过来,另外还有一车场部最好的田里种出的蔬菜瓜果,以及一些珍贵的佐料和猪肉条。
这天晚上第一生产队的大食堂里炊烟滚滚,香气弥漫了周围整片山野。
晚饭时林雪君给孩子讲大驼鹿的故事,负责喂鸡的老人家里的2岁小姑娘居然也记住了,话都还学不全,却已开始整天“驼鹿”“驼鹿”地喊。
当杜教授他们来到第一生产队与林雪君汇合,饭后与凑过来好奇提问的孩子聊天时,杜川生问孩子们对于林雪君的印象,孩子格外认真地回答:
“林姐姐啊,第一天给了我一个鸡蛋,第二天给我了半个蒸土豆,第三天给了我一把炒黄豆,我跟妈妈一起吃了,第四天给了我…”
“哈哈哈……”
“哈哈!”
满屋子的大人都被逗得发笑,林雪君也忍俊不禁,关于孩子的日历,她愿称之为美食纪年表。
又是几个月不见了,杜川生教授一行人都对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表现出了久耐思念后的、超乎寻常的热情。
大队人马帮着扩渠种树,一边劳作一边有聊不完的话。
…
风沙渐小后,内蒙各杂志、报社和机关单位的笔头子人员也陆续赶到了受灾地区。
林雪君虽然是个好笔杆子,但她忙着组织治蝗,别说写稿子了,忙得觉都睡不好、饭都要抽空吃,来自各单位的笔杆子只得围着他们采访问询,自己完成撰写治蝗文稿的任务。
虽然没有现成的好文章,笔杆子们却发现了新的惊喜——来自阿木古楞画的治蝗场景写生。
阿木古楞尚没有时间去细化这些概念稿,但对于报社杂志等需求方来说,这些用简短线条勾勒出治蝗场面的画稿,已足够珍贵了。
那些艰难的场景、那些恶劣的环境、那些深深弯下去的腰、那些被风沙模糊了面容的身影……都太有情绪了。
一时间阿木古楞被众多后续赶来的人员包围,一张又一张的稿子卖出去,好多稿子卖到这家报社后,被其他报社杂志预定转载,又多一笔稿费。
国家规定文稿不直接支付稿费,一些画稿却能钻空子不在其列,阿木古楞拿到了许多现金——来时瘪瘪的钱包,忽然就丰满了起来。
再加上他之前《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再版的稿费,和即将出版的《手术缝针等技术学习图鉴》稿费,一向沉默少言的小伙子才16岁就成了个低调的小富豪。
…
迟予教授一路走来捉了近百只不同科属不同品类的虫子,都风干了用酒精泡过,要带回去做标本。
林雪君在种树时发现了很像蚕的虫子,交给迟予教授时忽然想起一个一直遗忘的细节,忙找到杜川生教授和迟予教授:
“绿僵菌对虫子的威力如今已经被证实,它们恰巧对大多数害虫有效,其实对许多益虫也是致命的。
“刚才捉虫子的时候我才想到,农人养的蚕是不是也逃脱不过绿僵菌的寄生?”
迟予教授哎呦一声,忙跑回她在第一生产队暂住的房间,找出自己还在养的生物特征与蚕最接近的虫子做实验。